原來,世民出了太微城,向北穿洛城,去往后苑。途中見一人守衛(wèi),欲打聽皇后居處,不想竟遇熟人。
見他驚訝,世民長話短說:“皇后詔入觀音婢,至今未還,故我斗膽入宮見后?!饼嬊鋹敛唤猓骸盎屎鬄楹卧t之?”世民斂眉:“尚不能定論,而當(dāng)務(wù)之急,是問皇后要人?!饼嬊鋹令h首:“皇后居徽猷殿,我可引汝去之?!笔烂窨此谎?,須臾抱拳:“有勞。”
龐卿惲掌宮城宿衛(wèi),頗熟紫微城格局?!笆ト司梦戳⑻?,東宮闕位多年,守衛(wèi)不嚴(yán)。我們自東隔城繞去,更為安全?!?p> 有龐卿惲在,一路頗為順利。借著火光,二人潛入陶光園,來到玄武門。龐卿惲道:“皇后明日受外命婦朝賀,故六尚連夜擺設(shè)殿庭,諸人在前殿。我佯作巡夜,于此望風(fēng),汝速去速回,務(wù)必在宮門落鎖前出。”世民點頭,抱拳而去。龐卿惲察看四周,按劍慢行。
前殿人影穿織,忙碌異常,加之天冷,守屋宮人懈怠,躲在屋內(nèi)取暖,世民悄聲潛入,無人發(fā)覺。突然,有人走來,世民閃入拐角。只聽足音迫近,暗中看去,廊上走來三人,為首者正是觀音婢!世民攥緊手,按捺不動。
入閣后,宮人躬身尋問:“長孫娘子有無吩咐?”觀音婢淡道:“無事?!睂m人欠身道:“既然無事,請小娘子就寢?!币娝锨埃^音婢連道:“妾隨有使女,不勞宮人侍奉,阿梨……”
阿梨延請之,宮人亦欲少事,遂退至帷邊。世民疾身閃入,刀抵其喉:“膽敢出聲,必取爾命!”宮婢瑟瑟發(fā)抖,不敢言語。阿梨見狀,尋了布巾,封其口舌,并綁手足。
“二郎!”觀音婢喜出望外,世民詢問:“皇后有無為難?”觀音婢搖首:“未也?!笔烂裥牢浚骸叭绱司秃?,我們須速返。”“嗯!”
三人趕緊出閣,卻見宮官執(zhí)龐卿惲入來。世民握緊觀音婢,斂眉看去,只見人群分兩列,簇?fù)硪粙D走出,其身量不高,披深青袆衣,戴十二花樹,能服此服者,必是皇后蕭氏。
蕭氏溫聲命道:“遣左翼衛(wèi)出。”宮官得令,攜龐卿惲出。
世民冷眸視之,如見仇敵。觀音婢從容肅拜,又朝世民示意,世民這才行禮。
少年目光不善,竟有懾人之感,蕭氏目光回避,望向觀音婢:“長孫弄玥,吾苦口相勸,許以富貴,汝豈不改意乎?”
觀音婢俯首答道:“承蒙殿下看重,妾志不在此,望殿下成全?!薄澳艘虼藘汉酰俊薄笆且??!?p> 蕭氏冷哼一聲:“此兒擅闖宮禁,吾一聲令下,即能杖殺之!”
世民怒目而視,緊握配劍。觀音婢輕按其手,笑向蕭氏:“殿下確可如此,然妾心屬二郎,若二郎死,妾義不獨活?!?p> “……”蕭氏見說不通,耐心全無,因命侍女,“鎖此兒于閣,聽候處置。”
“觀音婢!”世民不放觀音婢,宮官強(qiáng)勢阻開?!岸伞庇^音婢立在人后,眼睜睜看世民被帶走。
蕭氏上前幾步,揩其淚珠,嘴角似笑非笑:“人生總有無奈,有情人未必要相守,縱是相守,日后亦會離心,唯富貴不相負(fù)也。”
觀音婢別頭輕哼,蕭氏嘴角一彎:“伊是死或活,取決于汝?!?p> 回到殿中,蕭氏坐榻,謂向龐卿惲:“左翼衛(wèi)領(lǐng)人入宮,念在初犯,吾不予上奏,然汝不可道出今事。左翼衛(wèi)聰明人也,必知其中利害?!?p> “臣明了?!饼嬊鋹粮┦渍f道。
蕭氏示意釋之,待他退去,侍女疑惑:“若左翼衛(wèi)泄語,如何是好?”
蕭氏輕輕揉額,說道:“左翼衛(wèi)公務(wù)在身,若執(zhí)之,必引人發(fā)覺。且伊領(lǐng)人違禁,罪當(dāng)連坐,為求自保,伊定不敢泄語?!笔膛腥活h首。
然而,蕭氏到底低估了龐卿惲。出了皇后宮,龐卿惲趕去太常寺,以告高士廉。高士廉聞言,來回踱步,思量對策。
龐卿惲平靜道:“皇后遣某出,必不欲事發(fā),一切尚有轉(zhuǎn)機(jī)也?!备呤苛ㄉ?,贊同點頭,又聽他道:“此事關(guān)乎唐國公府,唐公身為皇親,又得近侍,若求于皇后,或功倍之?!备呤苛B連點頭,若唐公出面,再好不過。
終于等到出皇城,李淵擔(dān)心世民惹禍,急急出城。方出左掖門,就被人喊住。李淵轉(zhuǎn)眸看去,正是治禮郎高儉,其旁還有龐卿惲。高士廉上前,低聲說道:“世民夜闖皇宮,為皇后所執(zhí),我們須設(shè)法營救?!?p> 果然如此!李淵嘆罷,因道:“今日元正,中宮朝會,內(nèi)人將謁皇后,此時趕回,或能遇之?!?p> 三人于是快馬回府,竇氏剛換花釵翟衣,準(zhǔn)備乘車出宅。李淵簡短說明后,竇氏凝眉思索。
沉默須臾,高士廉拱手向唐公夫婦:“某有一策,未知可行否?”李淵當(dāng)即答道:“治禮郎但說無妨?!?p> 高士廉說道:“二兒既已意合,莫如結(jié)成婚姻?;屎笙耍瑪嗖粫?qiáng)拆婚姻,引人非議?!饼嬊鋹咙c頭:“確為妙策?!崩顪Y則看妻子,見她不發(fā)一言,一時無主。
高士廉見狀,目光懇切:“夫人但請放心,觀音婢自幼好書,其教養(yǎng)學(xué)識,不遜諸小娘子。至于資妝,一如某之所出,斷不闕之。倘夫人日后不合意,盡可出之,斥還高家?!?p> 治禮郎高儉,甘守清官,素有雅望,深為竇氏敬重。又聽他情真意切,退讓至此,竇氏終非冷薄之人,于是開口:“治禮郎言重矣!長孫五娘品貌不俗,又為二郎所悅,妾自然合意?!?p> 竇氏為人果決,既已言出,當(dāng)即命人取帖,并請媒媼。阿梅奉之于案,竇氏先起草帖子,俄而奉之高士廉,得其首肯,又起細(xì)帖子,序三代名諱、議親人田產(chǎn)官職、書男女名諱之類。
待婚書成,媒媼入來,向眾人祝禱新年。竇氏命人奉茶,媒媼略飲之,問道:“未知夫人連夜令妾來,有何吩咐?”
竇氏吟吟笑道:“我兩家日前約定婚姻,因治禮郎公務(wù)繁忙,為省時間,已先為婚書。”說著手指媒人處,“如今只余媒人落款,婚約即定也?!?p> 媒媼看罷落款,果然書于前日,因笑:“夫人早與高夫人意合,早該定之。”粗略閱過,惑道:“李二郎?莫非書錯耶?”竇氏笑道:“實為二郎也?!?p> 無論是誰,終歸有媒人禮,媒媼遂書名諱。竇氏遺之絹帛,頑笑道:“新年之際,唐國公府娶得佳婦,豈非雙喜臨門耶?”
媒媼喜笑顏開:“是矣!待得天明,妾拜訪各家,必成坊間佳話。”屆時,必有更多貴士請其說媒,媒媼正自歡喜,又聽唐國夫人笑:“婚姻重在順?biāo)?,故此婚事,妾不欲坊間妄議,凡人問之,不可道出前事?!泵綃嬜阅苊髁?,因道:“夫人但請放心,自始至終,妾為說媒者,唯只李二郎也?!?p> 送走媒媼,竇氏驅(qū)車至徽猷門,諸外命婦皆已按次而列。因竇氏為首,車次在最東,經(jīng)過諸車時,諸命婦紛紛詫異,竇氏面色不改,澹然駛過。
內(nèi)典引正翹首以盼,見唐國夫人到來,大為松氣,上前說道:“夫人終算來了……”
歷次朝會,以位尊者為首,奈何諸長公主先后離世,眾帝女多未出閣,不在外命婦之列。且凡外命婦朝參,視夫子之品,故此次朝會,尚宮局考量之下,由唐國夫人為首。
竇氏目光愧悔:“除夕宴貪嘴,起夜幾次,乃至晚起……”內(nèi)典引低笑,因道:“所幸皇后亦晚起,還未出閣。”說話間,有宮官過來道:“中宮將出?!眱?nèi)典引聽罷,請諸命婦降車。
只聽尚儀奏道:“請中嚴(yán)!”侍衛(wèi)皆服朝服,列于中庭戒嚴(yán)。司寶各執(zhí)琮寶,入內(nèi)閣奉迎皇后。與此同時,司樂率女工人入就位,典樂升階,就于舉麾位,司贊率掌贊先入就位,內(nèi)典引則引外命婦按次班于門外位。一切就位,尚儀奏:“外辦?!?p> 未幾,皇后袆衣乘輿,出于西房。典樂舉麾,奏正和之樂;待皇后即御座,司寶奉琮寶置于御座,典樂偃麾,樂聲即止。司賓引外命婦以次入,竇氏初入門時,起舒和之樂,待人至位,樂乃止。諸命婦立定,司贊立于東階東南,面西唱曰:“再拜?!逼淠险瀑澇袀髦骸霸侔??!蓖饷鼖D紛紛行拜。
樂聲再起,司賓引竇氏詣西階,至位樂止。竇氏脫木底履于階下,俄而升階,至御座前,北面跪賀:“妾竇等言: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殿下與天同休?!辟R畢,竇氏起身,司賓引之降階納履。樂聲復(fù)作,竇氏歸位立定,樂聲即止。司贊唱曰:“再拜。”掌贊承傳,諸命婦皆再拜。
這時,司言趨至座前,請令旨后,降自西階,詣至命婦西北,面朝東稱:“令旨?!彼举澝荩烧瀑澇袀骱?,諸命婦皆再拜,聽宣令曰:“履新之慶,與夫人等同之?!彼举?、掌贊相繼唱拜,諸命婦皆再拜,以謝皇后祝福。
禮畢,司賓以次引出,竇氏初行時,樂聲再作,待內(nèi)典引引眾出閣,樂乃止。尚儀上前奏道:“禮畢?!辈⑹涛徊粍?。皇后下座,樂聲作,自東房入,侍衛(wèi)警蹕如前。待皇后入殿,樂聲乃止,女工人退走。
諸外命婦等候于車,盧氏上竇氏車,憂心忡忡:“夫人明睿人,妾有一事相求……”竇氏了然,輕拍其手:“妾與治禮郎已定婚約,夫人但請放心?!北R氏喜出望外,頻頻點頭:“好極好極!仲熾兄弟魂若有知,當(dāng)無憾矣!”
二人低語時,徽猷門內(nèi)再度忙開。尚寢率其屬鋪外命婦席座于殿上,公主座席在御座東南,國夫人座席在御座西南,三品以下不升殿者則坐東西廊下,又設(shè)脫履席于東西階下。
席座設(shè)畢,尚食設(shè)皇后壽樽于殿上東序之端,樽下有坫,并加一爵;設(shè)升殿者酒樽于東西廊下,廊下者酒樽則各于其座之南,皆有坫冪,以帷障之。
設(shè)畢,司樂率諸樂人就位,內(nèi)典引如前引外命婦至徽猷門外位,皇后出如前儀,司賓引外命婦入就位如前禮。司言承令后宣道:“令旨,夫人等升席坐?!敝T命婦拜畢,司賓引外命婦應(yīng)升殿者謁東西階,就脫履席,脫履于階下,立至席后。司賓引竇氏一人升階,朝西而立,又引不升殿者謁東西廊下,立于席后。
上下立定,司賓引竇氏謁皇后酒樽所,朝北而立。尚食酌酒一爵,以授竇氏,司賓引至御座前,再由竇氏授尚食。尚食受爵,進(jìn)置御座前。司賓引竇氏后退,朝北跪奏稱:“妾竇等言,元正首祚,妾等不勝大慶,謹(jǐn)上千萬歲壽?!逼鹕碓侔?。諸外命婦伏拜之際,竇氏微微抬眸,瞥一眼御座之上的矮小婦人,心內(nèi)涌起異樣。
昔日朝會,因相隔遠(yuǎn),加之侍衛(wèi)警戒,儀仗輝煌,每每遠(yuǎn)望,甚覺威嚴(yán)。而今,近看座上之人,雖濃妝抹面,卻形容臃腫;縱華服披身,也氣度倉俗,此堪稱母儀乎……
“令旨,夫人等同納景福?!?p> 聽見司言宣旨,竇氏立刻回神,好在無人察覺。
“再拜!”“再拜!”
司贊、掌贊層層遞傳,好似宣告皇后威嚴(yán)不可侵犯。
儀禮繁復(fù)而呆板,諸外命婦木然行拜,一如人偶。竇氏領(lǐng)拜之際,忽然反應(yīng)過來。因為就在方才,身為國夫人的她,竟輕視起當(dāng)朝皇后……
“太穆皇后朝拜蕭氏之時,未曾想,十七年后,蕭氏將向其子媳大行跪拜之禮……”老媼飲口溫酒,嘴角揚(yáng)起蔑笑。
婢女感慨一笑:“此一時彼一時也?!?p> 老媼擱樽于案,又嘆:“楊隋亡后,蕭氏流落突厥十余載,及還中原,年逾花甲。雖得長壽,子孫喪盡,此亦可憐也。”
婢女挹酒于樽,笑道:“汝豈記錯耶?楊暕有遺腹子楊政道者,與蕭氏同入突厥,永徽初卒,繼有子孫。”
“遺腹子與否,唯蕭氏知之?!崩蠇嬚{(diào)侃而笑,婢女思量其言,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