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姜每六年都會比武升遷的傳統家喻戶曉,而覃謙當年隨蜀國先王到南溪參加初秋國會時,恰有幸參加,并在當年比武中與徐致打了平手。
“覃謙將軍不得無禮?!本尤皇悄莻€老家丁,他的身后正是徐致。
覃謙先是迅速過去攙起那個老家丁說:“父親,看來真是東姜國主?!闭f著父子一同單膝下跪行禮。
“快快請起,你們這是?”眼前情景反差太大,龍陽實在不明。
“我等父子不敬,還望姜王恕罪?!闭f著二人雙膝跪地叩拜。
龍陽示意徐倏將二人扶起,可二人卻是不起。
“那日娶親之時,梓潼突說竹節(jié)已給東姜國主,我等未信,怕是梓潼欲要逃婚誆騙我等。我兒不甘,便才試探一番,望國主恕罪?!倍嗽俅芜蛋?。
“快快請起。”龍陽一一扶起二人,“伯父賢兄皆年長于孤,此拜真是折煞孤了,請上座?!?p> “不可,萬萬不可。”二人連忙躬身讓于一旁。
“本次只是私訪,并無君臣,只有長幼。”龍陽說著也退于一旁伸手作請狀。
龍陽見二人仍然不坐,也就只能站著問:“能否引孤見上梓潼一見?”
“就讓老夫引國主一見如何呀?”那個朝堂之上敢于直接頂撞龍陽的人的聲音,令龍陽此生不忘。居然是陳境。
“陳大人。”
“老夫已經辭官,已不敢再稱大人?!标惥骋簧聿家?。
“南溪一別,孤甚想念,昔日孤甚輕狂,不聽汝言,以致南溪之難,今又相見,定要一吐為快?!饼堦栔苯邮且环N久違的興奮感。
“國主掛念,老夫之幸,不過此刻國主最為思念之人便在這廳后池邊,請?!?p> 龍陽也不再說什么,直接跑向了廳后。徐倏想要跟隨,卻被陳境攔?。骸肮媚锴衣?,且不知二人世界乎?”徐倏聽此,竟突然漲紅了臉,跑到廳前露天場地去,以得風吹散熱。
龍陽跑至廳后,只見一處清水魚池,與他寢宮里的魚池幾乎一模一樣,四周花草石臺的擺設也都大同小異,唯一明顯不同的就是那池邊的桂花樹,以及環(huán)池的初夏茉莉。
那個紗白裝下纖瘦的身影,是那么的迷人,讓他驚心動魄,日夜思念,魂牽夢繞,欲罷不能,想止無由,欲停難忘。
那烏黑亮麗的束發(fā)下,是散披于肩的濃濃墨絲,足以將他深深吸引而不知所措。他輕悄悄地走近,生怕打擾了此刻的寧靜,破壞了此刻的靜謐與神圣。
他舍不得,更不敢。他只想好好地,慢慢地,悄悄地享受這似乎已經等了千年的再次相遇。他的表情雖是靜如湖面,但內心里卻早已是欲火中燒,干柴烈火熊熊沖天而不能盡,又像是條條湍急大流不懼高山阻擋一泄而來,沖擊沖凈深壓心里的萬千塊壘,以獲得自我的解救和釋放。就像地殼深處鼓鼓涌動卻總找不到突破口的巖漿突然在這一刻盡噴而出,是那么地痛快直露,酣暢淋漓,亢奮爽然,瞬間已將煩躁難耐的心變得驟冷而空洞回音,倏凝而暢然舒逸。
“梓潼,走,跟我回南溪,我這就向東姜宣布,立你為國后的國書?!饼堦柎丝虄刃臒o比膨脹而又加速狂跳。
“我要向王叔證明,他是錯的,走,梓潼。”龍陽內心快速,腳步遲緩走向那個背影。
“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還在埋怨我現在才來找你對不對,你說,我該怎么彌補,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都愿意?!饼堦栕叩糜纸?。
“走,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們,我們……”
可是,龍陽似乎瞬間石化了一般。因為那個身影轉過身來的一刻,他才發(fā)現不是梓潼:“禮欣,怎么是你,梓潼呢?”龍陽一下子似乎沒了靈魂,一頭栽進了魚池。
張禮欣急得也顧不了太多,跳進了魚池,扶起龍陽。魚池不深,陳境和徐倏聽見水聲后覺得不對勁,也跑了過來,才把龍陽拉了上來,急忙送到床上躺下,請來郎中察看。但看到張禮欣一刻,陳境卻也驚訝萬分:“怎么是你,梓潼呢?”
“她已經走了?!睆埗Y欣望著龍陽閉眼不動的樣子也有些慌張起來。
“哎,這丫頭?!标惥抽L長地嘆了一口氣。
龍陽直到深夜才慢慢醒來,滿是失望地問:“梓潼呢,她為什么又要躲我,為什么?”
張禮欣一直在床邊等候,見龍陽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把一封信交給了他:“梓潼想對你說的都在里面了?!闭f完便有些悵然地走開了。
信上如是:
弈溪親啟:
言盡之際,還望汝先恕吾一事。吾已親筆一封與你王叔,承諾從今往后,不再與汝相見,并已替汝應下禮欣婚事。吾亦知汝定會怨吾,但吾無悔。
湘江一別,實屬違心謊言,只因于汝暈厥之時,吾便已將族中嫁娶信物之竹節(jié)悄藏汝胸。吾雖數次決心不再與汝相見,卻又難抑相思之苦。時時期盼某日,汝將凜跨白倔駑馬,親來宕渠尋吾。豈知汝將至時,吾心卻又甚惱,更欲自欺于己,莫再奢聚親臨。吾亦思慮,親書絕筆一封與汝,斷去吾等情長之念,豈奈終難割舍。如此亦無任何益處,反增傷情之痛,又毀南溪美憶,吾不欲此。
弈溪,父親于東姜為官近三十載,對汝甚是褒揚有加,贊不絕口,吾亦甚是欣慰。與汝相遇,并以傾慕,此生足矣,從未悔之。莫疑吾之真心,莫慮吾之曾言,當信汝之心聲,當順汝之情懵,一言以蔽之,梓潼甚念弈溪,有如山水思,更甚鴛鴦解。君不見,山有木兮木有枝,溪潤梓兮梓有知,互融留痕,相交余跡。
曉奕路過宕渠之時,已訴吾以倏兒之事。今日已見,吾當寬心矣。彼于汝有意,汝卻定未知,若能明曉,當初之汝又豈會速離湘江耶?倏兒雅中懷慧,涵美玉璞,不可辜負,當娶為妃,此乃吾之夙愿。
禮欣賢惠大方,樸間融誠,更為世間少有天麗。其經宕渠那日,吾即不忍私心,望其助吾,不為汝之訣別,而乃情愫切切。自禮欣南溪歸來,吾亦方知,其早鐘情于汝,亦方知汝磐石心,曉汝滄海情,明汝烈火思,悟汝愛刻骨,如之人生,吾無憾矣。
縱有鐘情雙眸,也已往事如風,望塵莫及。吾已再無牽掛,甘心棄圓,情愿斷牽,助汝成就大業(yè),以不愧華夏,獲擁人民。
梓潼絕筆
龍陽看完性情自然,眼神靜若止水。這封信對于龍陽來說,似乎是預料之中,只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張禮欣卻一直在默默相助梓潼,促成他們的相見。他示意徐倏和張禮欣一同進來,詢問起半年前的那晚,她究竟和王叔說了什么以及這么做的緣由是什么。
張禮欣的回答讓他釋懷了許多。因為張禮欣告訴他,那晚出了龍陽寢宮,她就直接來到了丞相府,有了如下對話。
張禮欣直接當著龍振水的面問穆夫人:“敢問王叔,可曾愛過穆夫人?”
穆夫人轉頭看向龍振水看了看,笑了笑說:“這世間令人最難以捉摸但又最為簡單的東西,就是愛,有沒有愛過我不知道,因為我們從來不用去考慮這個問題,覺得毫無必要去在乎它到底是否存在,只因在這一路走來的途中,早已自行顯現,而不必苦苦執(zhí)著尋覓。要不然,也就只有癡,而無愛了。我的回答,公主可否滿意?”并接著對龍振水說,“老爺是否認可妾身所說?”
正襟危坐一旁的龍振水只是淡然笑笑,點了點頭。
“不想王叔亦有如此感悟,那么且讓國主前往宕渠,當面問上一問如何?既然王叔也知不必苦苦執(zhí)著,想那國主鐘情之人也當自有分寸,是與不是?”張禮欣很懂得順著龍振水的想法詢問。
“公主所言的確有理。”
“王叔不必擔心,即使國主立那女子為后,禮欣也甘作一側室,我弟弟那自有我去說,如何?”張禮欣深知龍振水最擔心什么,見龍振水沒有回話,就繼續(xù)說,“國主也與我有約,一旦那女子并無半分情意,歲內必將立我為后,王叔可還憂心?”
“那就依公主所言?!饼堈袼m有不愿,卻也比較愿意接受這個折中的辦法。
龍陽聽完,一返往日灑脫神態(tài),只因命運的安排已漸漸讓他開始妥協——立禮欣為后。緊接著一問陳境,才知原來他便是宕渠郡六縣陳氏的族長,陳氏先祖第七子的后人。為了表示再無復國之心,嫁入王室之家的女子都要公然宣稱與家族斷絕關系,不再來往以避嫌疑。且陳氏子弟不得入本國為官,而是去往南盟他國,女眷反而不許任意出國。所以陳境才會在東姜任職近三十年,梓潼卻一直久住宕渠。陳覃兩家世交多年,每隔三代都會指腹為婚,或者從小定約。為保家族安然,陳家人隱藏于各縣村落之間,宕渠城里的陳府不過是一擺設罷了。陳府的人反而多半都住在覃府,除非嫁娶喪葬之禮,不得回家。
接著張禮欣又告訴他,昨日進入宕渠城后,梓潼就在城樓上看到了他,并讓自己代她坐于桂花樹下等候。她則于某個角落看望便好,方才龍陽昏迷之時,她也曾來過,并留下了那封絕筆信。
“你為何如此?”龍陽很不理解張禮欣的做法。
“梓潼與我雖是萍水相逢,卻是相見恨晚,故我心甘情愿,更何況我不想你這輩子都帶著遺憾活著?!睆埗Y欣說完就離開了,還把徐倏叫了出去。徐倏自當不樂意,看向龍陽,那意思是你倒是說點挽留的話呀。結果龍陽卻是點了點頭,徐倏氣憤而出。
龍陽則是獨自起身來到一支燭焰前,最后望了一眼那封信后,便置于焰上,目光有如瞬間傾水的空杯,毫無眷戀,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