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澤言走過百丈的扎格毯。它放置在寬廣的蘇勒毯上,盡顯宮中貴氣。他緩緩?fù)O?,背影纖薄,似風中一棵搖搖欲墜的白楊。
他朝正在批改文牘的歐陽寒長揖,語氣凜冽:“歐陽澤言拜見歐陽寒殿下?!?p> 歐陽寒并不搭理,自顧自暇地閱覽宮內(nèi)的文牘。
他話聲不禁變重,似被人掐住了喉嚨:“歐陽澤言拜見歐陽寒殿下!”
他依然不理會。
歐陽澤言輕瞥他,漆黑的眼眸閃著冷冷的寒意。他只好立在階下,默默等待。直至堆積在桌面的文牘全都批改至一旁,他方才抬起頭來,斜眼冷視他,令下人給他端來一杯熱茶,挪去了身前長桌。
澤言畢恭畢敬,又朝階上人長揖:“歐陽澤言拜見歐陽寒殿下?!?p> “東睦城來信,你已被逐出歐陽家?!睔W陽寒神色冷漠、語氣輕蔑,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歐陽澤言矍地沉默,神情埋在低垂的頭里瞧不清,只有垂落的手緩緩緊握。
“若不是父親令我特意關(guān)照你,只怕你根本入不了止歲營,更遑論立在這第一宮!”歐陽寒冷笑,“野種就是野種!一旦咬上歐陽家就再也不肯松嘴,一直打著歐陽的旗號四處張揚!令人作嘔!”
澤言從始至終都沒有抬頭,可背脊都壓彎了。
他傳出氣若游絲的乞求聲:“歐陽殿下,我今日前來只為一事。若是您肯答應(yīng)這事,我便永遠不用歐陽姓氏?!?p> “說罷——”歐陽寒輕抿熱茶,慵懶地靠著背椅斜躺,“若是我一時高興答應(yīng)呢?這還得看我的心情?!?p> 歐陽澤言輕吸一口氣,弓腰朝他一拜,深深地埋下身軀:“歐陽殿下,您能否放過第五兄?”
“第五兄?”歐陽寒輕挑劍眉,“你何時與第五云稱兄道弟了?”
“就在不久前。我為弟,第五云為兄。”
“哈哈哈!”歐陽寒笑得渾身顫抖,譏笑聲傳滿大殿,“就你也配與他人稱兄道弟?不過也是,野種與廢材稱兄道弟也算于情于理,比起你賴在歐陽家不走要好上許多。不過我為什么要放過第五云呢?!是他先前在青云樓中招惹的我,更是在宮中與我叫板?!?p> 他喚來身旁宮女低語。
說罷,他緩步從臺階走下,步子落在澤言的心里,像捏住心臟的節(jié)奏。他忽地立住,將澤言狠狠地踢翻在地。緊接著,他又抬起步子,踩在澤言的臉上,將他的臉在狠狠地摩擦在蘇勒毯上,發(fā)出刺耳的沙沙聲。
澤言趴在地上,青筋與憤怒跳在臉上,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抓緊了蘇勒毯,繃緊了肌肉,活生生地吞下屈辱。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如何對待那些招惹過我的人,更明白跟我叫板的人最終都落得什么下場!”歐陽寒生得明眸皓齒,只是這眥睚必報的性格讓人心里惡心,“你說我憑什么放過第五云!你算什么東西!狗野種!”
他松開踩著的腳,揮袖往后退上幾步。
歐陽澤言趁機立起,捏得通紅的拳頭忽地放開,又顫抖著朝他深深一拜。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如何的顫抖,牙齒間仿佛都在打架,恨不得咬斷舌頭。
“澤言希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放過吾兄第五云?!?p> 這時,宮女恰端來黃銅盆,盆中裝著的還是幾日前被第五云掐死的羊羔。它已被徹底地剝掉皮毛,只剩下干枯的血肉,曾經(jīng)滾燙的鮮血凝成血塊附在黃銅盆上,散出異常的惡臭。蚊蠅正在圍著死羊羔轉(zhuǎn),發(fā)出嗡嗡的煩人聲。
“昔日情分?你我曾有過情分嗎?”歐陽寒哂笑,張狂無比,“既然你說第五云為你兄長,那當初他沒吃完的晚食,你可愿吃盡?”
歐陽寒示意宮女將黃銅盆放在他身前,熏得歐陽澤言直閉眼,也或是他不敢看。
“我們不論往日情分,不談宗族姓氏,只談兄弟之情?!睔W陽寒端起熱茶,朝地上灑去,“既然你視第五云為兄,那你可愿為他做任何事嗎?”
“自當如此!”
“你愿意為第五云跪下向我求饒嗎?”歐陽寒招來一旁宦官往觥杯中倒?jié)M紫荊酒。
歐陽寒話語剛落,就聽歐陽澤言的膝蓋狠狠地落在扎格毯上,發(fā)出碰撞的脆響。他面目漲得通紅,指甲深陷手掌心,滲出血來。
“請殿下放過第五兄!”
“哈哈哈——”歐陽寒放聲大笑,“好一個兄弟之情!好一個兄弟之情?。】芍辉敢鉃樗蛳驴刹恍??!彼偷貙Ⅵ”械淖锨G酒澆在他濕漉的頭上,“第五云那日無論如何都不肯吃我給他安排的羊羔肉。但是這在西境可是你們這些下等人最喜歡的食物呀!真是可惜,被他浪費了。”他雙眼微瞇,似乎有一點寒光凝蓄。
“既然他不愿吃,你愿意嗎?”他伸出指尖輕輕抬起他的下頜,與他如同兇狼一般的眸子對視,露出滿意的笑。隨后他放開他,起身走回階上,等待歐陽澤言的答復(fù)。
歐陽澤言再也無法忍耐心中的憤怒,面色通紅如血、眉目猙獰如鬼,這時,他放下了手臂,落在衣物深處的風刀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就要拔出,可他…可他……又怎么敢拔刀呢?又怎么敢朝紫羽宮第一席出手呢?他遠遠不是對手??!更何況,若是他拔出了刀,他的一切都毀了。
——他的誓言、他的承諾、他的恨意、他的野心,全都會毀于一旦。
所以,還是放手罷,吞下所有屈辱,吃掉所有苦頭,彎下筆直的背脊。
最終,他的手還是松開了。
“我愿意,我……”他的聲音帶有一點哭腔、一點嘶啞、一點痛苦。
他緩步挪向黃銅盆,望著已經(jīng)發(fā)臭并被啃食掉半身的羊羔,猛地伸手抓住羊腿的部分扯下,開始大口地啃食,猶如失去心智的惡歲。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瘋了。對的,他瘋了!
“好!好!好!”歐陽寒坐在階上拍著手連聲叫好,飲著紫荊酒,欣賞他的丑態(tài)。
宮外忽然跑入一只鬣狗,它的嘴上正叼著另外一只羊腿。它立馬朝歐陽澤言奔去,靠在他身旁與他搶奪吃食,發(fā)出吠叫,與他共用一個黃銅盆。這一幕惹得宮內(nèi)眾人紛紛難忍笑意,就連守在一旁的宮女都捂嘴笑。
他麻木地吃著羊羔上的生肉,只覺胃內(nèi)一陣翻涌,然后全都嘔吐在黃銅盆里。
“可以了?!睔W陽寒立即露出厭惡的表情,擺手招呼一旁宮女將黃銅盆挪至一旁,“讓小赤好生地吃,別讓某些畜生不如的東西與它搶。”
歐陽澤言渾噩地跪在上,臉上流著淚。他麻木的神情里看不見一絲清醒,他緩緩地朝歐陽寒扣頭,額頭與蘇勒毯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求歐陽殿下放過第五兄……”
歐陽寒蹙眉,沒有應(yīng)答。可殿外卻傳來一陣喊聲。
“宣——紫郡公主信使到!”
歐陽寒立馬派人將黃銅盆拿走,走下臺階,去門前迎接。
“原來是阿穎姑娘?!睔W陽寒朝她一拜,三指平一。
阿穎一入第一宮就瞧見倒在一旁的歐陽澤言:“歐陽公子可是落得好雅致……只怕公主不希望看見這些?!?p> 他立馬解釋:“一點家事,立馬解決。阿穎姑娘毋需擔憂?!?p> “那就好?!彼齻鲉旧砼詫m女,招來一物,“這是紫郡公主的手諭?!?p> 歐陽寒接過,并未著急打開,等候阿穎姑娘言語。
“紫郡公主聽說你近日里常招止歲營中一位名叫第五云的準止歲者來第一宮陪練?”
“確有此事?!睔W陽寒面色凝重,“阿穎姑娘可是為第五云而來?”
“紫郡公主知曉第五云在止歲營中連續(xù)斬獲六個上甲等,乃千古第一人。若是好生培養(yǎng),必可成為天之驕子,為紫郡國所用,切不可因你一己之私毀掉了他。倘若他出了何事,便拿你是問!”阿穎姑娘像是隨口一提,卻令歐陽寒渾身都滲出了冷汗。
“應(yīng)!請問公主還有何口諭?”歐陽寒儼然。
“盡數(shù)都寫在手諭中,你等會兒細看便可?!卑⒎f姑娘轉(zhuǎn)身,簡單地走了個過場,“走了!歐陽殿下還是好生將家務(wù)事處置好,別讓公主瞧見,她可不會太開心?!?p> “阿穎姑娘慢去?!睔W陽寒長揖,目送她遠去。
“來人,將他給我丟出去!”
歐陽澤言被內(nèi)監(jiān)抬起,丟在第一宮外。他的身軀像是一灘爛泥,沒有一丁點的反抗。他狠狠地摔在青巖石上,從階上滾落而下,像是自山巔滾下的泥石流。項遂從見后立馬將他扶起,其他的訓練官都已回去。
“怎么樣?沒事吧?”他立馬用衣袖將澤言嘴角的污漬抹去。
“無礙……”歐陽澤言失了神,推開項遂從的手,獨自朝雨中走去,他背對著緩緩說出他唯一清醒的話,“紫郡公主信使已來,第五兄無礙?!?p> 項遂從一把拉住他:“雨大,從這邊走?!?p> 歐陽澤言發(fā)瘋似地掙脫,轉(zhuǎn)身望向項遂從,失神的臉上露出一抹慘笑:“項教官,讓我靜靜好嗎?我沒事的,我只是需要點時間靜靜……”
項遂從沒再阻攔,而是任由他走入磅礴大雨中,消失在雨中盡頭。他已猜出他在第一宮中的經(jīng)歷??伤裁炊甲霾涣?,甚至沒辦法安慰他。他含眸望向漆黑的長夜,紫郡宮內(nèi)各處燈火通明,春風拂了面,吹起略長的須發(fā)。
宮外細雨綿延,可他卻老了太多太多。
項遂從離去。
暗夜里忽有一道身影冒著大雨朝歐陽澤言離去的方向追去。
她在第一宮去往止歲閣的一偏隅棧道里發(fā)現(xiàn)了坐在大雨中的歐陽澤言。他正坐在庭院中哽聲哭泣,嘶聲捶胸。
她舉著傘,緩緩走近,替他遮雨。他也只是抱著雙膝,將頭埋在臂間,軟弱無力。
秋若雪溫柔一笑,似融化冰冷的暖陽:“歐陽公子,雨大,不如去棧道里罷?!?p> 歐陽澤言望著她那一襲輕紗,淡黃色的宮女絲綢埋在絹花的輕紗下,梅花印落在她略微清瘦的臉龐上,將她的長斷眉、圓眼,都抹出淡淡的水墨味。
他點了點頭,起身走向棧道,失落地坐在角落里。
秋若雪也不急躁,默默地將輕紗脫下,放在已濕透的歐陽澤言身上,靜靜等候。
“你叫什么名字?”許久后,歐陽澤言低聲問。
秋若雪展露笑顏:“秋若雪。秋天的秋,若是的若,冬雪的雪。你呢?”
“歐陽澤言。你為什么出來,就不怕歐陽寒尋你麻煩?”
“我方才見你太難過,便出來追你了?!毙⊙┕媚飺鷳n,替他抹去嘴邊殘余的污漬,并不嫌棄,“第一宮女眾多,多我一個少我一個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浪,況且我還有小鑫幫我頂著呢!”
“小鑫是你的好朋友罷?”
“是的,她與我親如姐妹。你與第五云當真是親兄弟?”
“不是。”歐陽澤言搖頭,雙眸黯然,“我與他是結(jié)拜兄弟,我為其弟,他為兄長?!?p> “哦——難怪說你們倆長得不像?!鼻锶粞┳跉W陽澤言身旁,不怎么臉紅,說起話時活潑靈動,掛在耳垂的垂青墜發(fā)出輕響,“但是我去止歲營這么多次,卻沒怎么見過你呀!”
“可能我在訓練。”歐陽澤言苦笑。
他平日與第五云一樣,常泡在訓練場里,極少見人。
“你是哪兒人?”他總覺得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卻說不上來,偏頭望向她的眼眸溫柔而純凈。
秋若雪與他對視,突然就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西……境人氏……”
“你也是西境人氏?”
“你也是?”秋若雪微驚,赧紅的臉宛如紅蘋果上最深的一抹殷紅,“難怪感覺你如此熟悉,原來你也是西境人?!?p> 二人一言一語地聊著,說起西境的往事,說起他們倆這些年的遭遇,說起第五云與歐陽寒,說起他們自己。
秋若雪覺得澤言不像第五云那般木然,更顯得隨和、親近,這令她與他說話時極少臉紅。而且他身上也有著與第五云相似的堅韌,可他與第五云的追求截然不同?;秀遍g,她似乎對這位名叫歐陽澤言的少年也產(chǎn)生了與第五云相同的好感,即便他在歐陽寒面前表現(xiàn)得那般懦弱與卑賤。
秋若雪連忙搖頭,覺得自己喜歡得不夠堅定,可言語間,她不禁又紅了臉。
第一宮正殿。
歐陽寒將紫郡公主傳來的手諭放在燭火上點燃,隨后化成烈火丟入火爐中。
子月先生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喚上一聲:“小寒。”
歐陽寒轉(zhuǎn)身朝他一拜:“老師——”
“起身罷。”子月先生將手插入袖口,立在他身旁,望著燒成灰燼的手諭,“是紫郡公主給你傳令罷?!?p> “是的。”歐陽寒言語恭敬。
“怎么了?準備放棄了?”
歐陽寒忽地一笑,并不因此而放棄:“在預(yù)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
“哦?小寒已有對策?”子月先生輕摸胡須,瞇眼凝視。
“弟子雖猜到會有人來為第五云說情,卻沒猜到有如此多的人,下至歐陽澤言,上臨紫郡公主。”他皺眉,神情凝重,“這第五云倒底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以前,公主是不會插手的。”
子月先生緩緩一笑:“其實我今晚也是來為第五云說辭的?!?p> “老師也是?”他驚詫。
“今日辰初,項遂從帶領(lǐng)眾教官一同在門外請愿?!弊釉孪壬肫鸪綍r發(fā)生的事,言中不禁多了幾分冷冽。
“這第五云到底是何方神圣?”歐陽寒對第五云的殺意不禁更重。
“就是一普通西境人氏。可他同樣是紫郡公主用來攪動局面的一枚棋子。”
“棋子?他就一普通人,也配成為紫郡公主的棋?”歐陽寒嘲諷,“既然只是棋子,毀掉它便好。”
子月先生若有所思:“怎么毀?”
“正如這酒。它雖能令炭火復(fù)燃,卻不能燃燒。”歐陽寒將觥杯中的紫荊酒倒入爐火中,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將燭火的光芒覆蓋,“烈酒雖不能自燃,卻能令燃燒的火焰變得更加兇猛,甚至是吞沒自身!既然他無法燃燒,那不如我就給他加點炭火,讓他與炭火一同燃盡罷……”
歐陽寒將觥杯丟入爐火中,冰冷的眸子里倒映著火光。
“那誰又是炭火呢?”
“既然不能是我,那就只能是僅此于我的紫羽宮第二席——慕容席?!?p> “老師,您不覺得他已經(jīng)坐在第二席的位置上太久了嗎?也是時候換換人了?!?p> 歐陽寒猛地將爐火踢翻,將地上的扎格毯點燃,瞬即燃起沖天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