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用完午餐后,靖王就鉆進了內(nèi)書房。整整一天多他都沒出來過,把府里的兩名幕僚也叫去了,連飯都是讓人送進去吃的。想來,是在醞釀怎么寫賑災(zāi)的折子吧?
云若辰?jīng)]想到靖王對朝政還挺上心,看來父王對王位也并非全無想法嘛。嗯嗯,有追求就好,不然就真的完全輸在起跑線上了!
顧原大學(xué)士再次造訪,這回云若辰刻意在前院“偶遇”了他一回。
看到這位老先生時,云若辰不禁暗暗點頭,能做到閣老的人命格果然不凡。顧閣老天庭飽滿、額頭起角,眼大有神,是典型的高官厚祿福相。不過當(dāng)她觀察到顧閣老那濃密的一字眉時,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長著一字眉的男子,性情多耿直,意志力強,但處事往往不夠圓滑,易得罪旁人。云若辰先前向聶深打聽過,顧閣老在朝中的人緣可不太好,雖說他貴為內(nèi)閣大臣,在朝廷里卻沒什么黨羽,屬于有能力沒勢力的“孤臣”。
唉唉,自家老爹運氣真的不太好,唯一可以依靠的重臣人緣和他一樣差,這就是傳說中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顧原對這位小郡主卻沒有什么感覺,只是照規(guī)矩行禮就隨著通報的下人進了靖王的外書房。他可料不到,這位小郡主居然還尾隨在他身后,跑到外書房外“偷聽”他和王爺?shù)恼勗挕?p> 云若辰在山莊里原本就不受什么拘束,除了身邊常年跟著個丫鬟銀翹外,也沒人會去管她的行動。這回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把銀翹支開,自個使了點遁法悄然來到外書房外的回廊。
精通術(shù)法的術(shù)士,對于陣法與遁法同樣也能嫻熟使用。雖然云若辰身上沒有了半點元氣,但要使用簡單的遁法還是不成問題的。
她所使的是“木石潛蹤”障眼法,盡管她一個大活人就站在回廊旁的樹叢里,偶爾來往的下人們卻完全不會察覺到她的存在。這對于術(shù)士來說,是最初級的功課罷了。
這時,她聽見了顧原老先生那把滄桑的老聲。這老人家身材不高,聲音卻很洪亮。
“王爺,您若再不上書,附和誠王爺?shù)娜司透嗔?!?p> “唉……”靖王還是一貫的軟和口吻:“顧師傅,孤能如何呢。王弟的做法能得到這么多人的響應(yīng),只怕……”
“那些蠹蟲!”
顧閣老聲音鏗鏘有力,毫不留情地抨擊道:“提前征稅,苦的還是天下百姓,偏偏那么多人還拍手叫好,說要讓百姓顧全大局……大局!所謂‘大局’,只是他們想要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而讓百姓犧牲的粉飾之辭罷了!”
咦?
顧閣老是個老憤青啊……
云若辰聽得苦笑不已,這位老先生也太……太真相了。完全不像個做官的人呢。這么大年紀了,還沒被官場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抹平棱角,也算很難得了。
“顧師傅這話是否太重了?”靖王似乎很習(xí)慣顧原的語氣,他從十七歲起就跟著顧原讀書,兩人相交十三四年,彼此都很熟悉了??上У氖?,顧原這種烈火般的脾氣完全沒能影響到靖王。
“老臣說得是太輕了!”
顧原語不驚人死不休,滔滔不絕地說:“他們所上書提議的內(nèi)容,說來說去就是一點,湊錢,買糧,能喂飽災(zāi)民幾天算幾天,實在喂不飽就任由災(zāi)民餓死算了。表面上說起來,好像是在盡力救災(zāi),但這種救法治標(biāo)不治本!”
“他們就老想著,每天給災(zāi)民兩頓粥,就算是賑災(zāi)了。但很少有人想過,這樣能維持到什么時候?當(dāng)沒有糧食給災(zāi)民賑災(zāi)時,災(zāi)民會不會變成流民,甚至流寇,圍攻京城?即使沒有演變成這般后果,大熱天里災(zāi)民在京城附近成批餓死、病死,也會形成很可怕的瘟疫!”
“這……”
靖王苦笑幾聲,顧原好像是說累了,一時間屋里只傳來喝茶翻書的聲音。
片刻后,靖王才說:“顧師傅,孤這里有份折子,您替孤看看吧?!?p> 唔,折子?云若辰頓時好奇起來,是老爹關(guān)在書房里琢磨出來的賑災(zāi)折子嗎?她真想知道上頭寫了什么。
“好,王爺,寫得好??!”
不多時,屋里竟傳來顧原的高聲稱贊。
哎?這下倒是大出云若辰的意料。她還以為她的單蠢王爺老爹笨笨的,寫不出什么像樣的建議。居然還能被顧閣老大加稱贊。以那老頭的性子,應(yīng)該不會故意奉承別人才是吧?
但在顧原贊好后,兩人說話的聲音就越來越低,時而間雜著靖王的嘆氣聲。云若辰判斷,靖王的建議或許很合顧原的胃口,但要在朝廷上通過難度一定很大吧?
當(dāng)天稍晚的時候,云若辰尋了個空隙偷偷進入外書房,想找找靖王寫的那份折子。
外書房的文書打理得很整齊,云若辰?jīng)]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東西。
當(dāng)她匆匆將折子瀏覽一遍后,對靖王倒是改觀了不少。
靖王的折子里提出的首要建議,是“疏散”。
他認為不能任由災(zāi)民聚集在京城外,這樣很容易造成大面積的疫病傳染,還不利于及時的救急。所以靖王建議,應(yīng)該讓京城下屬的三十一州縣行動起來,把原本聚集在京城的災(zāi)民分散下去,每個州縣分攤一部分,這樣救災(zāi)壓力就沒那么大了。
這建議讓云若辰耳目一新,頓時感覺到老爹的智商和眼界不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差??磥砭竿跖橙鯕w懦弱,腦子未必不好使,只是不像誠王那樣心機重而已。
可她隨后也想到要實施這建議的難度和工作量有多大!
怪不得別人都不提這種建議了,這可是要勞動全京城下屬幾千名官員的大工程啊!
而且朝廷之所以要把災(zāi)民攏在一起,也是怕他們分散開來后形成流民,到時候當(dāng)山賊的、當(dāng)響馬的、當(dāng)水盜的怕是要層出不窮了。更重要的是,離開了土地的流民,他們不再交稅,不受官府約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朝廷不能忍受的。
但靖王在隨后就補充道,可按照災(zāi)民的籍貫、宗族分成數(shù)百伍甲,將所有災(zāi)民登記在冊才疏散下去,層層官員交接清楚,在最大限度上保證了災(zāi)民隊伍的完整,從而避免造成流民禍患。
再然后,秋收的日子就快到了,到時可以組織這些災(zāi)民在下面州縣打短工幫忙收割,用他們的勞動力來抵賑災(zāi)糧,一舉兩得。
唔,自家老爹還挺聰明呢,她是真的低估他了!
云若辰是學(xué)歷史出身的,加之從小跟著師父在各地游歷見曉世情,對于分析這些情況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她看來,靖王的建議比誠王所提出的做法更務(wù)實,更詳細,格局也更高。
然而真正要實施下去又談何容易呢。
靖王空有一個親王的名頭,在朝中的話語權(quán)卻幾近于無。這么“大手筆”的一個方案扔出去,她可以保證,百官馬上會炸鍋的。
誰不想走捷徑啊,誰想做苦工???眼下的朝堂上,有識之士估計也有,但據(jù)云若辰猜測,好逸惡勞只想升官發(fā)財?shù)目隙ǜ喟伞?p> 一邊是輕松簡單的“提前收稅”,一邊是勞累繁雜的“疏散災(zāi)民”,她不用親眼看都能想到他們會選擇哪一邊。
顧原和靖王也不可能沒想到這些后果吧。但云若辰根據(jù)二人的性格和行事風(fēng)格來推算,顧原那位老憤青肯定很樂意把這個有利于百姓的方案呈上去,而靖王總不能和誠王說辭一致,那不成了他拾誠王的牙慧跟在誠王屁股后頭走嗎?他會做出這個方案來,本意就是想引起老皇帝的注意吧?即使無法實行也好……只要引起爭議,老皇帝總會知道他這個兒子也不是沒在為朝政出力的。
“好吧,既然如此,就讓我來助您一臂之力吧,父王。”
將折子放回原處后,云若辰離開外書房時,嘴邊一直掛著絲淡淡的淺笑。
就在靖王將賑災(zāi)折子呈上內(nèi)閣的第二天,葉慎言被叫到了云若辰面前。
“慎言,替我辦件事。”
云若辰笑吟吟地看著葉慎言,不知怎的,她的笑容卻讓葉慎言心里發(fā)虛。
這位漂亮的小郡主為什么笑得這么……狡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