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課結(jié)束后,參加葬禮的老師陸續(xù)返回學(xué)校,纖纖也回到教室繼續(xù)上課,一切,似乎又步入了正軌??衫w纖卻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一切,已經(jīng)和往昔大不相同了。
不是嗎?當(dāng)纖纖再次走進南教學(xué)樓,再次見到那些熟悉的老師時,她仍和以前一樣,主動迎上去,禮貌而熱情地問好,然而換來的,卻不是往日那些加倍熱忱的回應(yīng)。老師們最多就是禮貌地點點頭,隨后便像逃避瘟疫一般匆匆離去,甚至吝嗇于給她一個和善的笑臉。更有甚者,一些老師遠遠瞧見她走來,竟慌忙轉(zhuǎn)身,寧可繞上一個大圈子,也要竭力避免與她碰面打招呼。這種“唯恐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讓纖纖震驚而惱火。于是,在一個年輕的女老師低頭佯裝沒瞧見她時,纖纖毫不客氣地叫住了她。
“劉老師,您——好——!您難道沒看見我嗎?”纖纖的語氣頗不友善,甚至還帶著幾分惡作劇般的挑釁。她記得這位老師。曾經(jīng)有一次去英語組請教問題,教她的英語老師不在,正是這位劉老師為她答疑解惑并耐心講解。當(dāng)時的劉老師態(tài)度熱情而友善,不僅詳盡地解答了她的疑問,還拓展了許多相關(guān)的知識,臨走時更是親切地囑咐她以后有問題盡管來問。然而此刻,她就站在那里,盡管臉上有幾分慌亂和尷尬,卻怎么也掩蓋不住那冷淡的底色,甚至在那冷淡之中,還隱隱透著一絲厭惡。
“我……”劉老師猶豫片刻,終于低而堅決地說,“我看見你了。”
“那您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為什么要裝作看不見我,甚至不肯沖我笑一下?”纖纖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著,心里滿是不解和憤怒,她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劉老師,仿佛要從她的臉上找出答案。
“對不起!”劉老師突然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一般,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在看到章老師的遺體后,我實在不想和你說話,也實在——笑不出來?!?p> 纖纖突然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滿腔的怒火一下子被堵在了胸口,仿佛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巖漿,卻被一層厚厚的巖石死死壓住,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劉老師沖著她敷衍地點了點頭,就匆匆離開了。而看到這一幕的其他老師和同學(xué),也都像沒看見她一般,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各自忙碌著,沒有一個人向她投來安慰的目光。纖纖呆呆地站著,大腦一片空白,而心底則像壓著幾千幾萬噸的石塊,沉重、迷惘得無法透氣。直到上課鈴聲響起,她才如夢初醒般,邁著沉重的雙腿回到了教室。
然而,在教室里,纖纖依然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種刻意的冷落。當(dāng)她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原本正悄聲議論著的同學(xué),竟無比默契地同時閉上了嘴巴,可投向她的目光,依舊寫滿了悲憤,甚至噴射著怒火。她就在這張由飽含怨怒的目光交織而成的火力網(wǎng)中,艱難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蛇€沒等坐下來,坐在她前面的同學(xué)迅速把椅子往前移了移,后面的同學(xué)也忙不迭地把桌子向后挪了挪,只有旁邊的文俊沒有動作,但也下意識地將頭扭向了另一邊。天哪!這種明目張膽的疏遠和冷落,是纖纖再也忍受不了的。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剛想不顧一切地發(fā)火,老師卻恰巧在這時走進了教室。纖纖緊緊咬了咬牙,面容因憤怒而略顯扭曲,她用最后一絲殘存的理智,拼命把火氣壓了回去。
上課的是纖纖的班主任兼代數(shù)老師陳芝。平日里,她是最寵著纖纖的老師,纖纖滿以為能從她的課堂上得到和以往一樣的重視和關(guān)照,哪怕一點小小的溫暖也好??蓻]想到整節(jié)課,陳老師都沒有看她一眼。她似乎竭力回避著與纖纖的目光接觸,甚至當(dāng)纖纖請求回答問題時,她也故意忽略那只高高舉起的手,轉(zhuǎn)而去叫其他同學(xué)。對于這種反差般的忽略,纖纖實在難以接受。她干脆挑釁般地一直舉著手,哪怕陳老師提出的問題她根本解答不上來??赏瑢W(xué)們卻敏銳地洞察到了這一點。于是,原本不甚活躍的代數(shù)課堂,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一只只手如雨后春筍般地高高舉起,有的同學(xué)甚至像小學(xué)生那樣,邊舉手邊喊著:“老師!老師!”就這樣直到下課,平素在課堂上最活躍的纖纖,竟然沒有撈到一次發(fā)言的機會。
纖纖緊緊抿著嘴唇,拼命壓抑著即將涌出的淚水。她的內(nèi)心猶如波濤洶涌的大海,憤怒、委屈、無奈一浪接一浪地涌上來。下課鈴聲終于拉響了,纖纖想第一時間沖過去質(zhì)問陳老師,可前面那幾個同學(xué)比她反應(yīng)還快。他們閃電般地站起來,佯裝出教室,巧妙地擋住了纖纖的去路。陳老師就在這樣的“保護”下,匆匆離開了教室。
“你們……簡直……”纖纖咬著牙,終于從齒縫里擠出了四個字,“欺人太甚!”
前面一名小個子男生迅速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瞪得老大,帶著夸張了數(shù)倍的驚訝,故意拉長聲音說:“纖纖,原來你也懂得什么叫‘欺人太甚’??!我問你,我們一沒有罵你,二沒有打你,甚至連一句指責(zé)都沒有,你憑什么說我們欺負你?這個鍋,我們可背不起!”
纖纖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迅速地蔓延到全身每一個細胞中。此刻,曾經(jīng)備受寵愛的她終于體會到什么叫“冷漠”了。是的,她沒有遭受過任何指責(zé)和打罵,可是這種孤立和冷落,比痛痛快快罵她一頓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她一頓都難受。她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置身于一個冰冷黑暗的角落,無人理睬也無人問津。曾經(jīng)的那些寵愛與關(guān)注,如今都化作了鋒利的冰棱,一下下地刺痛著她的心。她甚至本能地感覺到,如果不用憤怒的火焰把這些“冰棱”燒化,她會在這冰天雪地般的寒冷中被活活凍死。于是,她胸中那早已沸騰的怒火終于借著這個理由找到了出口,纖纖如火山噴發(fā)般地爆發(fā)了,她像個瘋子似的大喊起來:
“你們……你們憑什么要冷落我?憑什么都不搭理我?就為了那個瞎子嗎?我告訴你們,他的死和我沒有關(guān)系!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我讓大馬路上的車去撞他的嗎?不是!是他自己眼瞎才撞上去的。他眼瞎是他活該,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沒有?。]——有——”
“韓纖纖,你住口!”十多個憤怒的聲音從教室的不同角落飛出,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浪潮向纖纖撲來,一下子堵住了她那張口不擇言的嘴。一個胖乎乎的男孩甚至沖過來去揪纖纖的衣領(lǐng),卻被身邊的文俊及時止住了。然后,文俊用一種從沒見過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面孔已經(jīng)被嚇得雪白的纖纖。那目光,冰冷得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憤怒得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尖銳得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陰沉得像一片壓頂?shù)臑踉?,同時又凌厲得像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纖纖在這樣的目光中瑟縮了,發(fā)抖了。她覺得自己的情感被凍僵了,思維被燒毀了,靈魂被刺穿了,身體被窒息了,而所有辛辛苦苦營造出來的偽裝都被擊得粉身碎骨了。就在這樣的恐懼和絕望中,他聽到文俊的聲音,如一塊塊帶著棱角的堅冰,毫不留情地砸向毫無還手之力的她:
“纖纖,章老師的死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你自己清楚。你和你爸爸在整個事件中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用我們多言??墒?,如果你再敢出言侮辱章老師,再敢說出一個‘瞎’字,敢說出一句‘活該’,我寧可被學(xué)校開除,也要動手揍你!”
“文俊,算我一個!”那個胖乎乎的男孩立刻高聲支援。
“對,也算我一個!”
“我也是!”
“還有我……”
……
一時間,班級所有同學(xué),不分男女,都加入到文俊的陣營中。一個同學(xué)還挑釁似的對纖纖說:“你們家不是有權(quán)有勢嗎?有本事,把我們高一(1)班的所有同學(xué)都開除!就剩你一個!老師愛怎么照顧你就怎么照顧你!”
“我……我……”纖纖的腦袋嗡嗡作響,同學(xué)們憤怒的話語和決絕的態(tài)度,像一記記重錘砸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神變得慌亂而無助,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嘴唇也哆嗦起來,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咬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墒?,長年累月養(yǎng)成的傲氣讓她把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生硬硬逼了回去。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這些幾天前還在對章玉的傳聞津津樂道的同學(xué)們,怎么在一夜之間,不,僅僅一個早自習(xí)的時間,就紛紛倒戈轉(zhuǎn)向了呢?難道就因為章玉死了,他們就把所有的同情給了章玉,而把所有指責(zé)的矛頭一股腦對準(zhǔn)了自己?不!這不公平!自己憑什么要去向一個死人妥協(xié)!向他認輸!向他投降!他就是不應(yīng)該打人!就是不應(yīng)該在這里教書!錯的永遠是錯的!難道章玉死了,就可以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嗎?一股怒氣漸漸爬上喉嚨,可是面對同學(xué)們同仇敵愾的樣子,她竟然不敢堂而皇之地把這些話宣之于口。她覺得在這個教室再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要發(fā)瘋的。她突然爆炸般地大喊一聲:
“住口!你們沒有資格說我!沒有資格!!沒有?。。 ?p> 然后,她又旋風(fēng)般地,在同一個上午,第二次沖出了這個讓她窒息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