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又一次來到了操場上。
深秋的風,帶著抵擋不住的寒意,向她迎面撲來。枯黃的樹葉被風卷起,像是一群失去方向的蝴蝶,在半空中凌亂地飛舞。它們相互碰撞、交織,最終無奈地飄落在操場的各個角落。纖纖愣愣地望著,望著,此時,她覺得自己就像這枯葉一樣,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歸宿。她下意識地抱緊自己,試圖抵御這深入骨髓的寒冷,然而,內(nèi)心的孤獨和無助卻讓她感到更加冰冷。
是的,孤獨。纖纖,這個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女孩,第一次體會到孤獨的滋味。四天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她被“趕”出了教室。千真萬確,她是被“趕”出來的。第一次,是被章玉的耳光趕了出來,而后兩次,則是被同學們的憤怒和冷落趕了出來。第一次,她滿懷恥辱而憤怒;第二次,她感到震驚而慌亂;而這次,她更多的,是體會到孤獨而茫然。即使離開教室,同學們那悲憤的、嘲笑的、冰冷的目光,似乎也在身后如影隨形地盯著她。而且走到哪里,她都覺得逃不開這樣的目光了。她甚至覺得,路過的每一位老師,都在用目光刻意地疏遠她;每一位同學,都在用目光憤怒地指責她,無情地嘲笑她。以前,她得到多少笑臉和贊美,如今,她就得到多少冷落和譴責。偌大的校園,竟沒有她一處落腳的地方。這,簡直太離譜了,太不可思議了。
可是,這一切是怎樣造成的呢?纖纖百思不得其解。她清楚地記得,周五,也就是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這些老師和同學還在眉飛色舞地談論著章玉的那些傳言傳聞,甚至那天下午還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觀章玉和柳笛的通話,頗有興味地捕捉通話中的“重要信息”呢!即便是周六和周日,還有幾名要好的朋友,或者打電話,或者到她家里來,表示對她的支持??墒墙裉欤麄冊趺淳徒y(tǒng)統(tǒng)倒戈了呢?
原因似乎只有一個——章玉死了。人死為大,他這一死,人們就把他的好處都想起來了。他用死亡,收獲了所有人的同情,而在同情的同時,人們自然把矛頭指向與他對立的纖纖和她的爸爸了??墒牵劳龅耐φ娴哪敲创髥??大到可以讓人們忘掉章玉的古怪,改變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事實”,甚至無視能決定他們前途和命運的權勢嗎?纖纖的生長環(huán)境,以及從小的耳濡目染,讓她深知權勢的威力,那是能左右無數(shù)人的命運,改變無數(shù)人的生活軌跡的強大力量。她看到過太多驕傲自負的人,在權勢面前不得不低下自己高傲的頭。所以,她絕不相信一個瞎子,一個臨時工,一個只有高中文憑,無關大局且的確犯了“錯誤”的人的死,會讓那么多人無視她背后的強大勢力而與之對抗。一定是還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因素決定這一切??删烤故鞘裁词虑?,什么因素呢?纖纖想得頭都痛了,也沒有分析出來。她真想打個電話,告訴爸爸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問問爸爸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向爸爸傾訴一下心中的委屈也好。
可是,當她習慣性地走到電話亭邊,準備插上磁卡的時候,卻突然猶豫了。她的耳邊,響起了一個嘲諷的聲音:“有本事,把我們高一(1)班所有同學都開除!就剩你一個!老師愛怎么照顧你就怎么照顧你!”是啊,爸爸已經(jīng)把一個章玉趕出了校園,他還能把所有一中的老師和同學都趕出校園嗎?更何況,這些老師和同學都沒像章玉那樣犯了“事實性”的錯誤,他們只是冷落她,不理睬她,警告她不許侮辱章老師而已。他們的所作所為,讓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爸爸又有什么理由“開除”他們呢?而且,爸爸也未必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甚至于……纖纖猛的打了個冷顫。她突然想起,章玉的車禍是周六中午發(fā)生的,可直到周一早晨文俊走上講臺之前,她都被蒙在鼓里。爸爸一定也是這樣,甚至學校絕大多數(shù)的老師和同學也是。否則,他們不可能聽不到一點風吹草動??墒?,高校長為什么要隱瞞這些,隱瞞得滴水不漏,而今天早晨為什么又大張旗鼓地把這些公布出來,甚至于寧可停課,也要讓絕大多數(shù)老師去參加章玉的葬禮?他在這幾天中,究竟做了些什么?在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有什么企圖……纖纖越想越復雜,越想越恐怖。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找不到任何方向。不!她要親自把這個謎團解開!如果不能找到答案,她就直接去問高校長。否則,她遲早會在這團迷霧中迷失,被這巨大的漩渦吞沒。
于是,纖纖離開電話亭,向北教學樓走去。
北樓是一座舊樓,它是日本占領東北時留下來的產(chǎn)物,因此處處都彰顯著明顯的日式風格。地面和樓梯都鋪上了地板,所有的墻壁都設有夾層,就連窗戶也都很窄。據(jù)說這里以前是日本男子中學,建筑雖然結實,可由于年代久遠,難免有些殘破。所以,大多數(shù)教室都搬到了條件更好的南樓,這里除了高一的后三個班級,其余部分就成了教師辦公的地方,全校絕大多數(shù)老師都在這里辦公。纖纖心里清楚,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老師們肯定會議論紛紛。她就是想從這些議論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來解答她心中的疑問。反正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課,而高中的體育課,差不多就等于自由活動課了。
果然,纖纖剛走進教學樓,就聽到拐角處的體育組傳來一個女老師的聲音:“天哪!我真沒想到,章玉居然這么帥!那濃密的黑發(fā),輪廓分明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比海洋還要深邃,比天空還要浩瀚,比火光還要明亮……你們知道嗎?看到遺像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他……曾經(jīng)有過那樣一雙眼睛。”
說到最后一句,那聲音突然軟了下來,還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纖纖的心也莫名地顫抖了一下。什么?章老師曾經(jīng)很帥?曾經(jīng)有一雙這么好看的眼睛?這,怎么可能?仿佛是為了回答她心中的疑問,里面又傳出一個男老師的聲音:
“豈止你一個小姑娘,連我這個大老爺們當時都看呆了,甚至懷疑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章玉。所以,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他的遺體。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他的遺體肯定經(jīng)過了精心的化妝和整容,沒戴墨鏡,穿的也不是那種黑白冷色調(diào)的衣服,而是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臉色也沒那么蒼白了,唇邊甚至還有一絲微笑……我的天!我甚至覺得這個所謂的‘遺體’,比他平時的樣子更年輕,更有活力,更像是一個‘活人’??删退憬?jīng)過化妝和整容,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照片上的小伙子,也是我們平時見到的章玉。那頭發(fā),那臉龐,那身材……絕對不會錯的。那時,我突然有一種錯覺,覺得照片上那個帥氣的小伙子,下一秒就會從那個棺材里站起來,睜開眼睛,微笑著、友好地、充滿活力地跟我們打招呼:‘你好,我是章玉!’”
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似乎每個人都在回味著什么。接著,另一個有些沙啞的男聲傳了出來:
“其實,別說是你我,參加葬禮的所有老師,又有哪一個沒有被那張遺像,沒有被遺像上那雙眼睛震撼呢?大家原本一路上還在議論紛紛,一走進靈堂就都閉上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幅遺像。我自己當時就一會兒看看遺像,一會兒看看遺體,看著看著,眼里就充滿了淚水。再看看周圍的老師,沒有一個不掉眼淚的。甚至儀式結束后,工作人員要把章玉推走時,好幾個老師都忍不住喊起來:‘慢一點!讓我們……再看他一眼……’”
“別說了!”那個年輕的女老師打斷了他的話,“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甚至覺得,就因為他有過那樣一雙眼睛,如果他此刻真的能站起來,就算他還是一個盲人,就算他還穿著那種黑白冷色調(diào)的衣服,就算他還是那么冷漠無情,我也依然會——愛上他。”
這番大膽的表白,把辦公室里的其他老師都逗笑了。另一個女老師忍不住打趣她:“喲!參加一場葬禮,我們的盈盈居然動心了!可惜人家愛的不是你,他愛的是柳笛!”
“那又怎樣?”那個叫盈盈的老師忍不住反駁,“我們都認識柳笛,難道她不值得章玉去愛嗎?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柳笛和章玉,都比我們有眼光。章玉沒見過柳笛的美麗,柳笛也不知道章玉有那樣的眼睛。我敢說,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愛,那種愛,絕對是真摯純粹的,至少,比我這個看到了那雙眼睛才愛上人家的,要純粹得多!”
辦公室里的氣氛再次變得沉重起來,似乎每個人都因為盈盈的話,而在重新思考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是啊,現(xiàn)在,我終于相信高校長的話了,有著那樣一雙眼睛的人,不可能有一顆骯臟齷齪的心靈?!?p> 這句話說完后,竟然沒有任何人反駁。片刻的沉寂后,盈盈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我們,終于從一張照片中讀懂了章玉。可惜,在讀懂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成為一張遺照了?!?p>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中竟帶著一絲哽咽。纖纖覺得自己再也聽不下去了。再聽下去,她的靈魂就會與這聲哽咽一起顫抖起來。于是,在辦公室第三次陷入沉默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里,邁著有些僵硬的雙腿,沿著樓梯,機械化地向二樓走去。
樓梯略顯殘破,坡度雖不陡峭,但纖纖卻覺得每邁出一步都是那樣沉重。在體育組門外聽到的那些話語,猶如一只巨大的手,肆意揉捏著,翻攪著她那顆幼小的心臟,讓她的心緒紊亂、酸楚而疼痛。她開始有些理解那些老師們?yōu)槭裁磿谝粋€早晨的時間就轉變立場了。是遺像上那雙他們從未見過的眼睛,是那具比活著的章玉還要“年輕”、還要充滿“活力”的遺體,深深地震撼了他們,迫使他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些他們未曾目睹和思考過的事物。站在自己的立場,纖纖真想罵他們一句“白癡”。人不可貌相,怎能僅憑一雙眼睛,就判定這個人是好是壞?可是……纖纖的腦海中,猛然閃過另一雙眼睛,那雙永遠定格在記憶深的處、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哦,那也是一雙比海洋更深邃,比火光更明亮的眼睛??!正是這雙眼睛,讓已經(jīng)絕望的她重新燃起了逃生的希望。而看到那雙眼睛的第一眼,纖纖就堅信,這必定是一個好人,一個善良之人,一個她能夠全心全意依賴的人。而事實也證明了她的判斷——她在他的拼命托舉下逃出了漫天大火,而他卻……纖纖知道,其實他完全能夠逃出去的。她見到他時,他已然攀爬到了墻頭上,只差一步就能跳下去。是她絕望的哭聲將他喚回,也是她的孱弱、慌亂與膽怯,耽誤了逃生的時機,致使他葬身火海。在那種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哪怕稍微自私那么一點點,纖纖都不可能有任何逃生的希望。每每想到此處,纖纖便會涌起一種深深的愧疚。她覺得自己在世上最虧欠的,便是那個不知名的大哥哥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徹底篤信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相信了“五官中唯有眼睛是騙不了人”的論斷??扇缃瘢瑸槭裁从忠獙@樣的論斷產(chǎn)生質(zhì)疑呢?僅僅是因為章玉也有這樣一雙眼睛嗎?如果章玉真的有那樣一雙眼睛……不!不能這么想!這太可怕了,極其可怕!纖纖拼命地晃動著腦袋,拼命想要將這個念頭驅(qū)趕出去!如今,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本能地逃避任何對章玉有利的因素,哪怕這些因素顯而易見,她也不愿面對,因為面對就意味著對自己的否定,面對得越多,否定也就越多。她在心里拼命對自己說道:“不可能的!別人不可能有那樣一雙眼睛!章玉也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不是嗎?她是親眼目睹那雙讓漫天的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的,而他們,僅僅是從遺像中看到了一雙還算明亮的眼睛罷了。更何況,他們看慣了章玉嵌在那張蒼白死板的面孔上的黑糊糊的鏡片,一旦看到那面孔上出現(xiàn)一雙眼睛,就算是一雙極其普通的眼睛,也會讓他們感到震撼的。
纖纖就這樣,一邊在心里竭力吶喊著“不可能”,一邊一步步地,下意識地走到了二樓。剛邁上最后一個臺階,她就聽到樓梯左手邊的數(shù)學組里,傳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沒錯,纖纖是我的學生,可柳笛也是我的學生啊。我當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對她多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別的不說,就說她和章玉之間互相利用,打死我也不信?!?p> 哦,纖纖聽出來了,這是陳芝老師——她的班主任兼代數(shù)老師。怎么?她也是柳笛的班主任?纖纖猛然想起,入學前,爸爸就和高校長提出過,教他女兒的所有老師,必須都得是今年高考本學科平均分最高的老師。而柳笛那個班高考成績最好,在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十的情況下,居然讓所有的同學都考上了本科。所以,那個班語數(shù)外史政五科的老師,自然也就成了纖纖的老師,包括陳芝,當然,也包括章玉。纖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爸爸要是能預見到現(xiàn)在的局面,還會不會做出當初的決定。然后,她聽到另一個年輕的男性的聲音,又從辦公室里傳了出來:
“可是,我聽說柳笛這樣悉心地照顧章玉,是為了撈取一些保送大學的資本,要不她怎能看上一個……”
“拉倒吧!”陳芝老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說起這一點,我比誰都有發(fā)言權。柳笛要是想要撈取什么‘資本’,早就入團當干部了。憑她的成績和條件,最起碼也能當個宣傳委員什么的,還用走這條費力不討好的路?你們也知道,當初報志愿的時候,她只報了北大中文系,連第二志愿都沒有。我怕她掉檔,就想給她爭取一個保送北大的名額。當時我提議請電視臺宣傳一下她照顧章玉的事,讓她和章玉接受采訪,甚至連電視臺的人都找好了,誰成想?yún)s被她和章玉雙雙拒絕了。”
“拒絕?”幾個老師一起喊起來,“怎么可能?”
“不可思議吧!”陳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可他倆就是拒絕了。當時我先找的柳笛,本以為她會欣然接受,誰知道她卻氣得不得了,還說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話,具體什么話我也沒太聽懂,但有一句話還真記住個大概,意思就是她不想把她對章玉的照顧變成她升騰的資本,把他倆之間的關系變成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
辦公室里響起了一片唏噓聲,門外的纖纖也輕輕嘆了口氣。面對這樣鐵一般的事實,如果再去說章玉和柳笛是為了利益勾結在一起的,那可真是“瞪著眼睛說瞎話”了。
“可是,章玉為什么會拒絕?。俊绷硪晃慌蠋煵唤獾貑?,“柳笛照顧了他整整三年,如果他真的為柳笛好,就應該同意陳老師的方案,甚至應該主動說服柳笛同意?!?p> “是啊,這一點我至今都不理解?!标愔ダ蠋煹穆曇粢渤錆M了困惑,“我去找他的時候,并沒有說柳笛已經(jīng)拒絕了。我反復跟他說這個保送名額對柳笛有多么重要,如果得不到,柳笛就連一點退路都沒有了。可他卻拒絕得和柳笛一樣干脆。他說:‘我不認為這對柳笛來說是一件好事,柳笛也不會這樣認為。否則,她就不是我認識的柳笛了?!銈冋f絕不絕?之前我和柳笛談話的時候,她也說過這樣的話。她對我說:‘不管您用什么理由,章老師一定不會同意。如果他同意,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師了。’”
“哇!”辦公室里一片驚嘆。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還忍不住發(fā)出一句感慨:“這兩個人,還真是天生……”她把最后兩個字咽了下去。
陳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實話,別看我教柳笛三年,她身上很多東西我都讀不懂看不透。章玉更甭提了,咱壓根就沒有讀懂他的機會??晌也坏貌徽f,這兩個我們都讀不懂的人,他們彼此之間,倒真的很懂,很了解。”
老師們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很小的聲音試探著說:“章玉為什么選柳笛當課代表?難道真的是看上了……”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幾不可聞,仿佛一只膽怯的蝸牛,試探了幾下后,終于羞愧地縮回了頭。
陳芝老師又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這就更可笑了!章玉就是想‘看’,你讓他拿什么來看?”她頓了頓,又接著說,“其實柳笛能當上這個課代表,與其說是章玉的選擇,不如說是柳笛自己的堅持。不瞞你們說,章玉的第一節(jié)語文課,我和高校長就站在教室的后門外,從頭聽到尾。他那種身體狀況,走上講臺都聞所未聞,誰敢保證不出問題?沒想到章玉這小子倒真有兩下子,那腦袋比錄音機都好使,五十名學生連珠炮似的拋出一大堆名著,居然一個都難不倒他??勺呦轮v臺的他就力不從心了,沒走幾步就在門口摔了一跤。幾個同學扶住了他,結果自然都被甩開了。其余的同學都回到座位上,只有柳笛,仿佛剛才根本沒碰什么釘子似的,依然跟著章玉走出教室,并在走廊章玉又一次被撞倒時,再次扶住了他。這次啊,無論章玉怎么使勁兒怎么發(fā)火,柳笛就是不松手,來來去去就是一句話——讓我送您回辦公室。而且聽她那意思,如果章玉不允許,她就會一直跟在章玉身后,什么時候章玉遇到危險,她就什么時候沖上去扶住他。聽聽,你們見過這樣執(zhí)著的人嗎?兩個人好像還說了一些什么,文縐縐的我也聽不大懂,我估計章玉后來也拿柳笛那股子擰勁兒沒辦法了,才同意了她的請求。想想看,他一個大男人身后總如影隨形地跟著一個女孩子,成什么體統(tǒng)?還不如大大方方接受她的幫助。反正他那個狀況,還真得需要一個人去照顧。后來我和章玉商討課代表的人選。我告訴他,按慣例,高一的課代表,都是中考那一科班級第一的孩子,而中考語文第一名的是柳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天天接送我上下課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當時就吃了一驚,那時柳笛已經(jīng)接送他一個星期了,而且開始每天放學后送他到車站等車,他居然還不知道柳笛的名字!當我告訴他,那個女孩就是柳笛的時候,他微微松了口氣,臉上竟有一絲欣慰,仿佛我的回答證實了他的某種猜測。然后,他點了點頭:‘那,就是她了。’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柳笛是何許人也,自然更不清楚她長得漂不漂亮了。而柳笛更絕,其實她不止語文考了第一名,好幾科的成績包括數(shù)學都是全班第一,那時我連班長的職務都給她準備好了,可她什么也不要,就要那個小小的語文課代表。所以,那些說章玉選柳笛當課代表是別有用心的言論,簡直是——無稽之談!”
又是一陣沉默,似乎每個人都在心里衡量著陳芝老師的這番話。然后,又一個很小的聲音,帶著點兒困惑,不知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陳老師,這些話,您以前……為什么不說?大家談論得熱鬧的時候,我沒看見您站出來……為他們說過一句話?!?p> 這句話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卻猶如從暗處拋出來的一塊磚頭,猝不及防地砸到每個人的心里。辦公室更靜了,似乎只剩下輕微的呼吸聲。門外的纖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她偷偷地從門縫往里瞄了一眼,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好像開學初才分配到這里來,并不認識柳笛,也沒接觸過章玉。
終于,陳芝老師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拔页姓J,我沒有勇氣,”她說,聲音中有著幾分蒼涼與無奈,“說三道四的人太多了,我解釋兩句有用嗎?誰又愿意聽呢?在那種情況下,誰不是撿自己想聽的話去聽?至于為什么想聽那些話,還用得著我去說嗎?我這么大歲數(shù),又何必趟這趟渾水呢?我只能做到不去摻和而已。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你們什么時候聽到我對他倆的事兒議論一句半句?其實,我現(xiàn)在最恨自己的是,事情發(fā)生后,我也沒那個膽子說出真相。纖纖和她那個有權有勢的爹,我實在是不敢得罪??扇缃瘢虑榈搅诉@個地步,章玉人都……沒了,我還任由別人往他們身上潑臟水,那也太沒有做人的底線了。不管怎么說,柳笛還是我的學生,我有責任保護她的名譽。也許這份‘責任心’來得遲了一些,但總比沒有好。既然已經(jīng)因為‘明哲保身’犯下了錯誤,就別讓這錯誤再擴大下去了。所以,我今天要和高校長一樣,站在這把話說清楚,即使有人把這些話告訴纖纖和她爸爸,我也要說出來。因為事實就是事實,章玉和柳笛之間,根本沒有什么相互利用,相互勾結的企圖,我不管他們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情感,反正絕對跟傷風敗俗扯不上邊,更別說什么‘男盜女娼’……我的天!”她咬著牙,低聲說了句,“這個纖纖,怎么罵得出口!”
纖纖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哆嗦,一張臉仿佛被烈火灼燒一般,瞬間變得滾燙。尷尬與慚愧如潮水般涌上心頭,讓她無法再繼續(xù)呆上一秒鐘了。她迅速轉過頭,逃跑似的離開了數(shù)學組,順著樓梯,風一般跑到了三樓。
來到三樓,纖纖沒有停下腳步,她又一口氣跑到走廊的盡頭,然后撲向一扇落地窗,靠著它,大口大口地喘氣。窗戶中有一扇是開著的,從外面吹進來的冷風,讓纖纖那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可胸口漸漸泛濫的一股無名的委屈,卻依然讓她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的確,聽了陳芝老師的那些話后,縱然心中極度抵觸,她也不得不承認,章玉和柳笛之間,不可能是勾結與利用的關系了。甚至,她還隱隱覺得,兩人之間,或許還存有一份讓所有女孩子都羨慕不已的,知己般的情感??墒?,陳老師的最后一句話,卻著實刺痛了她的心。是的,她罵了章玉,罵得很難聽,可那些話是她憑空捏造的嗎?她也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只不過把它們整合在一起,又狠狠地拋給章玉罷了。這些人中,就包括現(xiàn)在對她愛搭不理的老師,和對她怒目而視的同學。而且,他們中一些人口中的話,還有更難聽,更讓她羞于啟齒的呢!如今,他們又憑什么一致轉向,把矛頭對準了自己?難道,就因為她是第一個把這些話罵出來的嗎?哦,那些話,那些話……那都是些什么話啊!引誘迷惑、投懷送抱、下流卑鄙、不知廉恥、道貌岸然、假裝正經(jīng),還有那個男盜女娼……天哪!纖纖覺得每喘一口氣,那些詞就會不受控制地從腦海中蹦出來,變成一顆顆子彈,毫不留情地射向她那顆小小的心臟。她猛然想到,自己尚且如此,章玉驟然聽到那些話,應該比自己還痛苦百倍吧!那些話,當初她覺得是那么正確,那么痛快,那么理直氣壯、酣暢淋漓,現(xiàn)在卻覺得是那么可笑,那么離譜,而又帶著那么強烈的傷害與羞辱。難怪章玉下手那么狠,換做自己,即使明知道會受處分會被開除,這個耳光,她也會毫不留情地扇過去。她的耳邊,突然響起文俊的那句話:“你那些所謂的‘羞辱’,全是你自個兒作出來的!就連那個耳光,也是!”然后,又是表哥的話:“即使是事實,也不能這樣去罵一個人!何況……他有一種罕見的精神。我承認這種精神震撼了我。你所罵的,肯定——不都是事實!”
不都是事實?不,纖纖如今覺得這些都不是事實了,沒有一句是事實。可是,這些話當初又是怎樣被編出來,被傳出去的呢?纖纖又想到陳芝老師的那句話:“在那種情況下,誰不是撿自己想聽的話去聽?至于為什么想聽那些話,還用得著我去說嗎?”的確,緋聞,總是比其他消息更吸引人,尤其是男老師和女學生之間的緋聞,在校園里總是以光速傳播。纖纖承認,她和絕大多數(shù)同學探聽和傳播這類消息,大多是出于好奇和八卦的心理,越是負面信息,越能滿足內(nèi)心窺探的欲望。尤其對于章玉這樣不受歡迎的怪人,這種欲望更加強烈??赡切┙蚪驑返赖睦蠋焸儯麄冸y道也僅僅出于一種“獵奇”的心理嗎?他們,應該比學生更了解情況,也更該擁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如果不是他們也在那說長道短,纖纖覺得自己和其他同學是不會那么輕易相信的。他們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加入到這支“八卦”大軍中了呢?
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打斷了纖纖混亂的思緒。她如一只被追逐的野兔般,驚慌失措地朝旁邊一躥,一下子鉆進那長長的絲絨窗簾的后面。窗簾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清洗了,積攢的塵土仿佛沉睡多年的惡魔,猝不及防地因纖纖的驚擾而蘇醒,報復性地釋放出一股濃烈而嗆人的氣味,讓纖纖差點喘不過氣來??墒撬齾s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成了草木皆兵之人了。
腳步聲由遠而近,最終停在了落地窗的旁邊。纖纖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緊接著,她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腳步聲隨之消失在了門后??蛇€沒等纖纖緩過神來,從辦公室里又傳出一個渾厚的嗓音:“尹老師回來了?高校長找你,有什么好事兒?。俊?p> “好事兒?”一個洪亮且夸張的聲音緊接著傳了出來,“算了吧!有好事兒能輪到我?他是想讓我接替章玉,去教一班的語文?!?p> 接替章玉?教語文?纖纖猛地一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陰差陽錯地走到了語文組的辦公室外。剛才說話的,正是同年組的語文老師,章玉的死對頭——尹鴻。
“那不正好嘛?”先前那個渾厚的聲音再度響起,“你不是一直對章玉的教學方法多有詬病嗎?這次正好來個糾正,用你的法子把局面扭轉過來?。 ?p> “哎呦呦,我的李大組長,您可別在這兒說風涼話啦!”尹鴻的語氣里竟透著一股求饒的意味,“他那種教學方法多受學生青睞,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咱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真有成效,不然今年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是咋來的?我去糾正?走上講臺不出三分鐘,就得被學生給轟下來!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學生都是一挺機關槍,稍有不慎就會被打成篩子。我把話擱在這兒,這份‘美差’誰樂意去誰去,我是堅決不當那個可憐的活靶子。”
盡管滿心滿腹亂糟糟的情緒,纖纖還是差點笑出聲來。好個尹鴻,算他識相。我們一班的語文課,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是……纖纖突然捂住了嘴巴。天哪!自己怎么會這么想?章老師可是被自己趕走的啊!可是剛才,聽到?jīng)]有換成語文老師的消息,她竟不知所以地松了一口氣。自己究竟怎么了?章玉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死了,甚至已經(jīng)化成灰了。難道潛意識中,她還希望他回來給自己上語文課嗎?一絲沒有來由的辛酸,悄悄潛入纖纖本已紛亂的胸口中。她握緊拳頭,拼命想把這絲辛酸壓住。然后,她又聽到先前那個渾厚的聲音——語文組組長李文琛老師開口了:
“你要是覺得這種方法好,完全可以學??!你又不是沒聽過他的課,據(jù)我所知,你私下悄悄去聽的次數(shù)不下十回八回,想必也暗自琢磨了許久,這一回就借這個機會嘗試一番。正好,一班的學生也熟悉這種方法,連磨合的過程都省了。”
“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尹鴻一下子頂了回去,“那個課堂,你駕馭得了?”
李老師頓時啞口無言,其他老師也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尹鴻再度開了口:“不止是我,咱們當中誰沒聽過章玉的課?聽他的課簡直輕而易舉,用不著學校組織,自己搬個凳子悄悄進去就行??赡菢拥恼n堂,不是我妄言,除了章玉,咱們學校再也沒有第二個老師能夠駕馭。那深度、廣度、知識涵蓋量、隨機應變的能力……別說你我,就算從咱們市師范學院中文系找來個碩士博士,甚至請來一位教授,恐怕都未必能兜得住底兒。我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那金剛鉆,哪敢攬這瓷器活?”
“是啊,”旁邊的一位老師接過話頭,“有一次,我拿著錄音機,把他整節(jié)課都錄了下來,回去一句一句研究,越研究越覺得不簡單。整堂課看似率性而為,卻始終緊扣主線;學生發(fā)言看似天馬行空,其實在老師巧妙的引導下,都在不知不覺地突出重點,突破難點;對教材的把控,看似拓展得極為深廣,細細品味,又是循序漸進,知識的邏輯性和系統(tǒng)性都極強;尤其是老師的語言,看似隨性,實則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該優(yōu)美時優(yōu)美,該幽默時幽默,該深沉時深沉,你想更換一句都無從下手。那些隨口引用的資料和語段,不僅準確無誤,而且極具經(jīng)典性、時代性和文化內(nèi)涵,好像都是特地為這節(jié)課量身打造的。我承認,就是讓我準備兩個月,我也上不出這樣的課??伤抗?jié)課居然都是這樣,已經(jīng)形成了常規(guī)??膳掳?!這樣的水平,誰敢與之比肩?這樣的班級,誰又膽敢接手?”
纖纖簡直聽呆了。她知道章玉的講課有多精彩,可究竟哪里精彩,卻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她終于聽到一群同行們,憑借專業(yè)的視角,對章玉的教學水平給予了由衷的肯定和極高的贊譽。剛才發(fā)言的那位語文老師叫陸鯤,曾經(jīng)榮獲全省教學大賽的特等獎,在他們這座小城引起了一陣轟動。連他都自慚形穢,章玉的教學水平可想而知??墒牵郧八麄兛啥疾皇沁@樣說的。纖纖清楚地知道,語文組,是對章玉敵意最深,誹謗最多,詆毀最重的教研組——沒有“之一”。文俊每次到這里取教材、拿卷子、送作業(yè)的時候,不止一次聽到他們對章玉大放厥詞,從教學水平到人格人品乃至各種傳聞,從頭到尾數(shù)落個遍。那些言辭,用文俊的話說,簡直“沒一句好話”。一次,當一個老師大談特談章老師上課就相當于農(nóng)村的“趕大集”時,文俊實在忍不住了,同他們當場吵了起來,動靜之大甚至驚動了高校長。事后文俊忍不住向纖纖吐槽:“那些一肚子酸腐之氣的語文老師啊,話從他們嘴里說出來,聽著文縐縐的,其實一句比一句刻薄,本事沒幾分,貶低別人倒一套一套的,我真恨不得沖上去給他們兩拳。阿彌陀佛,幸虧他們沒教咱班?!笨扇缃瘢麄冊趺从謱φ掠褓澷p有加了呢?
似乎是代纖纖發(fā)問一般,辦公室里的李文琛組長又開口了:“怪了!以前,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啊!陸鯤、尹鴻、還有劉芳,你們?nèi)唤裉於急桓咝iL找過吧!還有其他老師,之前是誰說章玉上課是‘趕大集’‘放羊’的?又是誰說他的課堂‘雜亂無序’‘一盤散沙’‘不成體統(tǒng)’的?如今有這么一個證明自己的契機,你們不但不好好把握,反倒一個個推三阻四起來,甚至開始為章玉美言了。怎么,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辦公室再次安靜下來,每個老師都被李組長這番話懟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有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帶著羞赧和愧意說道:“那時……我們不是心里不服嘛?”
“不服什么?”李老師依然用犀利的言辭質(zhì)問著,“不服一個瞎子,一個臨時工,一個才二十多歲,僅有高中文憑,之前從未登上過講臺一天的小伙子,比咱們都成功嗎?”
“不錯!”尹鴻出人意料地接過了話茬,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罕見的直爽與坦率,“我承認,我就是嫉妒章玉。以他的年齡、學歷和資歷,憑什么比咱們教得都出色?我以前就是想不明白,也咽不下這口氣,所以被嫉妒沖昏了頭腦,說了章玉不少壞話,也干過不少錯事兒,比如——在試卷上動手腳??墒墙裉?,高校長的一番話讓我徹底清醒了,章玉哪里是一般人?。”贝蟮母卟纳?!高考全省第一名!在各大報紙雜志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被譽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而且,他只差半年就要畢業(yè)了,已經(jīng)被保送碩博連讀了!你們瞧瞧他的照片,那雙眼睛,哪里是一般人的眼睛?。窟@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我拿什么去和他比?我又有什么資格嫉妒他呢?”
纖纖一下子僵住了,睜大的雙眼里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驚愕。北大?高材生?高考第一名?青年作家?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碩博連讀?這些含金量十足的詞接二連三地向她拋來,每一個都重重地砸到她的心坎上,砸得她異常疼痛。這是誰?章玉嗎?這些頭銜,這輩子擁有一個都足以讓人羨慕,而他竟全部擁有!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仿佛覺得這些還不夠似的,另一個老師又開口了:
“豈止如此,你們留意到他遺體旁邊的那把吉他了嗎?留意到靈堂四周的墻上那一幅幅畫作了嗎?聽高校長說,章玉的吉他彈得特別棒!而那些畫,我雖然看不懂,卻聽到美術組幾位老師對它們評價頗高。一位老師指著那幅‘海上的落日’對我說:‘這不是用筆畫出來的,而是用生命和靈魂畫出來的。’另一位老師則感嘆:‘這些畫,讓我想到了章玉的父親。他也是咱們學校的美術老師啊。雖然和他接觸只有一個多月,卻也能感受到,他為人謙和有禮,骨子里卻相當清高。我雖然和章玉沒有太多接觸,但在他的身上,總能看到他父親的幾分影子?!遥瑩?jù)說他在書法上也頗具造詣,一手毛筆字寫得極其漂亮。這樣的人,即便用‘天才’來形容,也是遠遠不夠的。”
“可不是嗎?”陸鯤也發(fā)出一聲悠悠的長嘆,“其實我們早就應該看出來了。旁的不說,就憑他能把那么多名著名篇一字不差地背出來,若沒把上千本書弄懂吃透,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有那次法國代表團來校訪問,翻譯因急事沒及時趕到,不也是他用流利的法語出色地完成了翻譯工作的嗎?其實聽說后來那個翻譯趕過來了,可聽了一會兒后又悄然離開了。他對工作人員說:‘這里用不著我了,你們有了一位比我更出色的翻譯。’據(jù)高校長說,除了英語和法語,章玉的西班牙語也講得頗為流利。聯(lián)合國一共六種工作語言,他就精通了四種。這人,博學的程度實在令人膽寒。而且,他并不是仗著有幾分才華就貿(mào)然登上講臺的。高校長不是說了嗎?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學科班出身,為了登上講臺足足準備了一年多。他請高校長把高中所有的教材、教學大綱、教參和諸多教學資料都翻錄在一盤盤的磁帶上,反反復復聆聽,邊聽邊琢磨,就憑他的腦子,估計到了最后,恐怕比咱們的教研員都爛熟于胸。所以他的課,格局都很大氣,每節(jié)課都能與整個教學體系緊密相扣。而且,這一年多,他幾乎每個星期都來學校聽課,咱們每個人的課,哪個沒被他聽過十多節(jié)?和我一樣,他聽課也帶著一臺錄音機,估計回家也是逐字逐句反復揣摩。有時遇到困惑的地方,他還主動詢問。別人我不清楚,反正他詢問我的問題,句句切中要害,而且一次比一次高深,到了最后我都回答不上來了,甚至感覺提問者不是一個沒上過課的新手,而是教育界資深的專家。我敢說,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和十足的把握,他是絕對不允許自己登上高中的講臺的?!?p> “可惜那時,我們都被嫉妒蒙住了雙眼,對這些竟然視而不見。”那個叫劉芳的女老師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不,即使看見了,心里也不愿意承認?,F(xiàn)在想起來,我們的嫉妒是多么可笑?。∷姆A賦和起點,本來就是我們望塵莫及的,再加上那份比我們都刻苦的鉆研精神,我們就是坐著火箭都趕不上,居然還整天腆著臉對他指手畫腳,品頭論足……天,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p> “你要真找到地縫了,千萬帶上我?!币櫾俣冉恿嗽挘捌鋵嵲陟`堂里,聽到高校長那些話后,我早已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甚至沒臉再看章玉一眼。我在心中反反復復地質(zhì)問自己——你憑什么嫉妒人家?就因為他是個瞎子,是個臨時工,是個只有高中文憑的毛頭小伙子嗎?其實,他的才華與能力,和他的失明,他的崗位,他的文憑與年齡有什么關系?你怎么就容不下一個比你強的人?不僅容不下,還處處惡意詆毀。詆毀不了他的水平,就去詆毀他的人格。現(xiàn)在回想起指責和詆毀他的每一句話,我都覺得自己實在——卑鄙。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其實仔細想想,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就憑這樣的才華和能力,能流落到咱們這樣的小城來當代課教師嗎?能淪落到任我們這些人隨意品評詆毀的地步嗎?虎落平陽被犬欺,而我們,不知不覺就成了那一條條惡狗。唉——”他突然發(fā)出一聲長嘆,“咱們一中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個天才來任教;咱們一中又何其不幸,居然生硬硬把這位天才給……”他突然住了口,下面的話化作一聲無形的哀嘆。
纖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說不出有多痛,也說不出有多窒息。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貴的東西。就像一個捧著無價之寶的孩子,從來不懂得珍惜愛護,直到有一天覺得懷里空蕩蕩的,才發(fā)現(xiàn)那價值連城的寶貝,居然被自己親手拋棄了。
辦公室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仿佛每個人都在深深地內(nèi)疚,狠狠地自責。許久,許久,組長李文琛老師終于開口了:
“諸位,今日我真的很欣慰,欣慰于咱們終于能夠摒棄對章玉的嫉妒與成見,開始客觀且公正地看待他,也開始痛下決心反思自身了。長久以來,咱們語文組一直籠罩著一種怪異的氛圍,這種氛圍自章玉來學校任教那一刻便開始了,整整持續(xù)了三年。作為組長,我曾經(jīng)試圖加以糾正,卻未能成功。其實,若認真剖析自我,我必須承認,我只是‘嘗試’去糾正,并未竭盡全力,甚至未曾為此耗費太多精力。因為我的心中,也殘留著些許對章玉的嫉妒。更為關鍵的是,我看不慣他那種看似自命不凡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僅僅做到自己不去議論,而未曾刻意去管住大家的嘴。甚至聽聞那些荒誕無稽的傳聞,也未加以制止和糾正。如今想來,正是我的這種不作為,助長了這股不良風氣,使其蔓延且愈演愈烈,最終釀成了如今的悲劇。作為組長,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其實回想起來,章玉雖清高冷漠,卻從未有看不起人的陋習。與我們對他的評頭論足、指手畫腳恰恰相反,對于諸位的學術水平和教學水平,他從來沒有置喙過任意一個字。而在商討問題時,他也始終保持著特有的尊重與誠懇。記得在一次期中考試閱卷工作中,他對古詩鑒賞題《山居秋暝》中的一道小題的標準答案持有不同見解。于是,他派柳笛將我請到他的辦公室,特意為我泡了一杯茶,讓柳笛離開后,才開始闡述他的觀點。他從王維的生平講起,一直論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年代和背景,詩人的性格與志向,乃至歷代文人對‘王孫’這個詞的理解,最終得出結論——這首詩歌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透露出詩人想要遠離塵世、歸隱山林的想法,而應落腳于詩人對自然規(guī)律的順應和接受,以及一種豁達、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上,即便是在紛繁復雜的塵世中,仍能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欣賞與追求。整個過程中,他引用史料之詳實,列舉論據(jù)之充分,組織論證之縝密,讓我根本尋不到一絲破綻。倘若將他的這番話整理成篇,發(fā)表在任何一本學術期刊上,都會是一篇出色的學術論文??勺允贾两K,他都以一種商討的語氣講話,毫無半點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后來,我與市教研員經(jīng)過探討,一致認為他的觀點正確無誤,教研員還因這件事,在各種場合多次表揚我,稱贊我功底深厚、治學嚴謹。而他,從未將此次討論向他人提及哪怕只言片語。與這樣的胸懷和格局相較,諸位,我們難道不覺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嗎?請大家回想一下,咱們之前對他的看法和評價,哪一條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對他那些小道消息的渲染和傳播,又有哪一條是經(jīng)過嚴密的調(diào)查和求證的?我們都是文人,都是師長,都有做人的良心和底線,怎就因為一己私利而輕率的相信和定性,甚至在一旁推波助瀾,火上澆油,無情地中傷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們一絲一毫的人,直到人已離世,已經(jīng)和我們沒有任何利益糾葛了,才肯跳出那個蠅營狗茍的小圈子,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對方的好和自己的錯呢?那點可憐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線更重要嗎?”
辦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李老師的一番話,仿佛在大家的心中投入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將長久裹在上面的那層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炸得粉碎;又如一面明亮而無情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們內(nèi)心曾經(jīng)的丑陋與狹隘,讓他們無處遁形,只能面對自己靈魂深處的不堪;更仿佛是一把銳利的手術刀,精準而毫不留情地剖析著他們的自私與短視。每個人的心都在這無情的映照與解剖下顫栗著,痛悔著,覺醒著。而門外的纖纖,則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毫不留情地扎進她的心靈深處。不,不對,其實之前那些老師的話,已經(jīng)如無數(shù)的釘子,把她的心扎得遍體鱗傷了,而李老師的話,更像是往那些傷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鹽,讓她痛徹心扉??墒牵齾s沒有勇氣像語文組的老師那樣痛定思痛,對自己進行徹底反思,甚至不敢面對自己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的陣痛,而只能一次次逃避。于是,她從窗簾后面鉆出來,下意識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和蛛網(wǎng),然后順著語文組正對著的那道窄窄的小樓梯,一步步向四樓走去。
四樓,是北樓的頂層。這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間老師的辦公室了,只有三間高一的教室和幾間會議室、保健室、器材室之類的“功能室”。纖纖沿著走廊,無意識地踱著步,自己也不知道來這里做什么,仿佛這就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她非走完一趟不可。她的腦子里,還亂糟糟地充斥著各種思想,它們互相排擠著,沖撞著,讓她那因失眠而疲憊不堪的頭腦更加頭痛欲裂。而在種種紛繁的思緒中,有三點卻始終清晰地印在腦海里——章玉曾經(jīng)有一雙浩瀚的、深邃的、明亮的、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撼的眼睛,體育組的老師說的;章玉是個天才,無論知識能力還是教學水平,都有著讓人只能仰視的高度,語文組的老師說的;章玉和柳笛非但沒有相互勾結和利用,彼此間反而有一種知己般相知相惜的情感,數(shù)學組的老師說的。纖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迫切地希望找一些對章玉不利的蛛絲馬跡,結果找來找去,收集到的卻都是為章玉洗白的言辭和證據(jù)。難道章玉真像他們說得那般好嗎?自己和爸爸,真的完全做錯了嗎?不!最起碼,章玉就不應該打人。不管她用怎樣的言辭謾罵他,作為老師就是不應該和學生動手,這是鐵一般的紀律,是絕對不能觸碰的底線。另外,如果不是這場意外的車禍,不是章玉突然的死亡,這些老師依然不能用另一種眼光去看他和柳笛,即使他辭職離開一中,也依然會津津樂道地對他品頭論足,甚至如果不是參加了一場葬禮,他們也不會轉變得這樣迅速而果斷……
對!葬禮!纖纖猛然停住了腳步,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眼珠都快從里面脫落出來了。她怎么忘了,自己來北樓的最初目的,并非收集對章玉不利的言論,而是要探尋人們對她態(tài)度驟然轉變的根源。而此刻,這緣由愈發(fā)清晰地指向了那場精心籌謀的葬禮,指向了葬禮的策劃者——高校長。
沒錯,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劃的。是他,掛出了章玉那張俊朗的遺像,并請專人替章玉的遺體悉心整容與化妝,使老師們得以目睹失明前章玉的模樣,尤其是看到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從而在巨大的反差之下引發(fā)強烈的震撼與同情;是他,在靈堂上張貼出章玉的畫作,擺放上章玉的吉他,并動情地講述了章玉的種種往昔,讓人們知曉一個擁有驚世才華與能力的青年,是如何在命運的蹂躪下,無奈成為一所小鎮(zhèn)高中的代課教師,卻于絕境之中依然締造了奇跡,讓人們不得不欽佩和驚嘆,并在欽佩和驚嘆中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且,他一定還講了其他一些話語,一些關于章玉和柳笛的,甚至是關乎纖纖和她父親的,關于那些傳謠傳聞和整個事件始末的言辭。從那些老師的只言片語之中,纖纖能夠很容易地推斷出這一點。正是他的種種言語和舉措,喚醒了那些津津有味吃瓜看熱鬧的,熱衷于蜚短流長的,明哲保身的,乃至被嫉妒沖昏頭腦的老師心底的那份良知,讓他們?yōu)檫^去行為內(nèi)疚、自責,并有勇氣挺身而出為章玉發(fā)聲。更重要的是,他把那場車禍,把章玉死亡的消息隱瞞了整整兩天,瞞得滴水不漏,讓她和爸爸措手不及,一點準備都沒有。
如今,纖纖已經(jīng)很明顯地看出來,高校長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個——為章玉正名。而之所以隱瞞了整整兩天,就是怕纖纖的父親去阻撓和破壞。身為校長,他太熟悉官場上那些彎彎繞繞的小把戲,也太了解老師們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了。所以,他精心策劃的這一切,最終取得了驚人而“理想”的效果??墒?,他這樣做,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她和她父親的臉,等于公開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叫板,唱對臺戲。難道,他不再顧及自己的仕途了?不再看重頭上的這頂烏紗帽了?還是,他還有更強硬的后臺,更厲害的后手?
纖纖想著,想著,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困惑。而與此一起滋生的,還有一股被戲弄后的惱怒,和一份隱隱的不安。不行,她必須找高校長問個清楚,問問他為什么甘愿冒著巨大的風險,也要為一個已經(jīng)辭職的,已經(jīng)與他毫無瓜葛,而且的確犯了“事實性”錯誤的老師正名,為此不惜與上司針鋒相對。天!她受夠了全校師生的冷漠,而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今天要不給她一個說法,她是不會罷休的!纖纖忽然覺得之前被壓制的逆反情緒又都回來了。抬起腳,她準備向校長室走去。
可是,還沒等她邁出第一步,她面前那扇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瘦長的身影走了出來,正和他打了個照面。剎那間,兩個人都愣住了。纖纖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嘴里也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高……高校長?”
沒錯,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高校長。他穿著一身的黑——黑色外套,黑長褲,黑皮鞋,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噴壺。見到纖纖,他臉上的肌肉猛地一僵,雙眸瞪大,瞳孔中滿是驚訝,可只有瞬間,他的眉頭迅速皺起,目光變得銳利而警惕?!袄w纖,你來干什么?”他敏銳地問,語氣中滿是戒備。
“我……想找您談一談?!崩w纖突然有些語無倫次了。這銳利而警惕的目光竟然讓她有些畏縮和膽怯,剛才那高漲的怒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們……進屋去談,可以嗎?”她避開了那兩道讓她不舒服的目光,下意識地往里面走去。
“慢著!”高校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用那只沒有拿著噴壺的手臂緊緊撐住了門框,整個身子都擋在了纖纖的面前?!坝性挘驮谶@里談吧!”他的聲音冰冷,臉上的戒備絲毫沒有減少。
怎么?他居然不讓纖纖進門!這間屋子,難道是什么禁地嗎?纖纖越過那只撐住門框的手臂,好奇地向里面張望。立刻,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辦公桌、兩把椅子、鐵皮暖壺、白瓷茶杯、紅墨水、還有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天!這是章老師的辦公室啊!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停到他的辦公室門前了?這里,纖纖只來過一次,對,只有一次……她下意識地看向窗臺。哦,那盆茉莉花果真還在那里。雖然換了花盆,雖然有些憔悴,但依然頑強地挺立在那里,像一個飽受摧殘卻不屈的靈魂。纖纖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喃喃地,做夢般地說了句:“它真的……還活著?!?p> 高校長握著噴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迅速挪動了一下身軀,擋住了纖纖的視線。而后,他死死地瞪著纖纖,目光中滿是壓抑不住的憤怒與鄙夷?!叭?,都已經(jīng)……沒了,你居然連一盆花都不肯放過。纖纖,你還想怎樣?”他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每一個字都飽含著深深的譴責與質(zhì)問。
纖纖有一瞬間的迷惑,但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天哪!高校長竟然誤會她是來毀壞那盆茉莉花的!他,怎么可以這樣想?然而,還沒等她解釋,另一個熟悉且堅定的聲音又從她身后傳來:
“韓纖纖,你要是再敢打這盆茉莉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纖纖迅速轉過頭來。沒錯,文俊就站在她身后,手里也拿著一個噴壺,臉漲得通紅,脖頸處的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片刻后,他把目光轉向高校長,見高校長一直盯著他手里的噴壺,才稍稍收斂了幾分怒氣,用手抓抓腦袋,帶著點窘迫地解釋道:
“我……剛才到這里送作文本,發(fā)現(xiàn)茉莉花的土干了,又沒看見噴壺,就回班找了一個。我不知道是您拿去接水了……”
“文俊,”高校長打斷了他的話,“你去收發(fā)室,告訴李大爺,給章老師的辦公室加一把鎖,鑰匙就放在我這里,不必留備用鑰匙?!?p> “好,我這就去!”文俊轉身就往樓下跑,臨走時還不忘狠狠瞪了纖纖一眼。纖纖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時間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文本?他居然還把作文本往這里送!纖纖聽說了,周五那節(jié)作文講評課上,盡管掀起那樣巨大的風波,章玉依然像平常那樣布置了雙休日的習作。而除了纖纖,其他同學也如平日那樣乖乖地完成了。難怪這里依然整齊地放著五摞作文本。只是,這次的作文,已經(jīng)沒有人批閱了。
纖纖搖了搖頭,竟有一種迷惘般的空洞,和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然后,她又轉過身來,看著高校長。高校長也在盯著她,手臂和身體都沒有移開,目光依然充滿警惕和戒備。纖纖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她從沒想過,自己和高校長的關系,有朝一日會這樣僵化。以前,高校長見到她時,雖然不會像其他老師那樣帶著夸張了數(shù)倍的熱情,卻也如長輩一般親切慈愛,有時還會詢問幾句她的學習和生活狀況??扇缃瘢麄冎g,似乎只剩下尷尬和沉默了。
片刻后,還是高校長打破了這份沉默:“纖纖,你不是找我有話說嗎?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p> 纖纖恍惚了一下。的確,她有話說,有滿肚子的話要問他??墒?,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一點詢問的心情了。
“高校長,”她說,帶著一股深深的疲憊和落寞,“不用上鎖了,我和爸爸,還不至于跟一盆花過不去。您放心,這間辦公室,我不會再來了,永遠不會來了?!?p> 說完,她轉過身,邁著沉重的雙腿,沿著樓梯,慢慢向樓下走去。那有些拖沓的腳步聲,孤獨而單調(diào)地在樓梯的臺階上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