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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番外篇

纖纖(十)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3107 2024-10-04 00:35:48

  身邊的蘇沐陽輕輕碰了碰纖纖:“紫萱,你怎么了?不舒服嗎?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纖纖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叫的是自己。她連忙搖了搖頭:“沒事兒,只是剛才凍著了。你說,他和柳笛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校園里有很多傳聞,把他倆說得很不堪呢!”

  蘇沐陽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我不知道那些謠言是如何編造和傳播開來的。我只能說,如果你認(rèn)識柳笛,和她一起生活過,就絕不可能相信那些話。我們幾個男生曾在私底下悄悄議論過,‘純潔’這個詞,簡直就是為柳笛量身定制的。她太重視靈魂的潔凈了,所有不干凈的東西她都拒絕沾染。她可以默認(rèn),卻絕不效仿。你相信嗎?如此優(yōu)秀的她卻一直沒有入團。其實她的理解比我們都深刻,信仰也比我們都堅定??烧且驗樘嗳税讶雸F當(dāng)作晉升的敲門磚,她就拒絕同流合污。陳老師為此特地動員過她,可她卻說‘信仰源自于內(nèi)心,所以不必拘泥于形式’,氣得陳老師直咬牙根,卻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想,這樣的女孩子,會做任何骯臟齷齪的事兒嗎?”

  纖纖忽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從小學(xué)至今,她一直將入團、當(dāng)干部、評三好之類的當(dāng)作炫耀與晉升的資本,此時與柳笛一比,實在是“動機不正”?!翱墒牵彼耘f有些不甘心,“他們之間,當(dāng)真就沒有一絲……超越師生關(guān)系的情愫嗎?”

  蘇沐陽一下子沉默了。他默默地凝視著北樓四樓那扇小小的窗口,半晌,才深思著緩緩開口:“我只能說,他們有比一般的師生關(guān)系更為深厚的情感。柳笛對章老師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而章老師只接受他一個人的幫助。凡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都毫不勉強地讓柳笛去做。他不反對,也不忌諱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柳笛聯(lián)系在一起。我想這不僅源于一種毫無猜疑的信任,同時也彰顯出一種光明磊落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想必也是對柳笛的一種保護吧?!?p>  “他為什么不接受其他人的幫助呢?”纖纖情不自禁地問出了這個長久以來困擾著她的問題,“我也曾經(jīng)試圖幫助他,卻被他無情地拒絕了?!?p>  蘇沐陽看著纖纖有點受傷的神情,理解地笑了笑,“我也曾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很長時間也想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學(xué),接觸到更為廣袤的知識范疇和多元化的思維模式,學(xué)會運用不同的視角和系統(tǒng)性的思維去審視與剖析問題,先前那些被我忽視的細(xì)節(jié),才清晰地浮現(xiàn)于腦海之中。我們班那頗具傳奇色彩的第一節(jié)語文課,想必你們都已聽聞多次了吧。下課后,好幾雙去攙扶章老師的手都被他無情地甩開了,我就是其中之一。只有柳笛,無論章老師怎么拒絕怎么發(fā)火,都堅持送他回辦公室。那時,我特地從教室跑出來,聽到了他們大部分談話。其中有三句話,我至今仍記得格外清楚。其一,‘作為學(xué)生,我不想看見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師被別人撞得東倒西歪。也許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卻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個崇高的思想被人詆毀一樣’;其二,‘我不愛多管閑事,送您回辦公室絕不是閑事’;其三,‘我以自己的名譽,保證自己不會問一句看起來像是多余的問題,不會說一句聽起來像是閑言碎語的句子,更不會和別人談?wù)撊魏斡嘘P(guān)您的話題’。正是這三句話打動了章老師,讓他最終接受了柳笛的幫助。”

  纖纖的嘴角微微顫動了幾下,臉上的神情復(fù)雜且糾結(jié),似乎隱隱約約地察覺到柳笛的幫助和自己“發(fā)善心”般幫助的確有所不同。蘇沐陽深深地嘆了口氣:“如今我反復(fù)琢磨這三句話,終于明白了:我們,總是首先把章老師看成一個可憐的瞎子,所以我們的幫助是建立在憐憫和同情基礎(chǔ)上的,居高臨下的施舍。而柳笛,首先把章老師看成一個她尊敬和仰慕的師長,所以她的幫助是建立在尊重和平等基礎(chǔ)上的,真心實意的付出。此刻回想起來,我們誰又有資格凌駕于章老師之上呢?可那時我們不懂?。∥覀儙е砸詾槭堑膬?yōu)越,急于展示自己的善良,卻沒想過這種幫助就是對章老師尊嚴(yán)的否定和嘲笑。不,不僅我們不懂,周圍又有幾個人懂得?所以章老師用高傲和冷漠把自己同所有人隔絕。他寧愿錯誤地拒絕個別真誠的關(guān)懷,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帶有歧視的幫助。而柳笛,是唯一能理解章老師內(nèi)心真正的需求,與章老師進行心靈交流的人,她像潺潺的溪流,持續(xù)而穩(wěn)定地滋潤著章老師的心田,又如寒冬里的炭火,用耐心和細(xì)心,一點點溫暖著章老師的生活。這樣的‘幫助’,誰能拒絕?誰又能不被打動呢?”

  猶如一塊巨石投進了平靜的湖面,蘇沐陽的話在纖纖的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曾幾何時,她,和太多的人一樣,覺得章老師那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絕刺傷了他們的心,卻從沒想過他們那些“好心”的幫助,是對章老師更大的傷害。他們甚至在第一次被拒絕之后,就滋生了“讓他多摔幾個跟頭”的念頭,卻沒有一個人像柳笛那樣,在屢遭拒絕后依然堅定地守在章老師身邊,只為了讓心中的珍寶不受傷害。這種“因憐憫而施舍”與“因珍惜而呵護”的區(qū)別,現(xiàn)在如此清晰明了,當(dāng)初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蘇沐陽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地摸了摸她的頭:“別難過了。其實,我也是畢業(yè)后才明白的。對于章老師,我們有太多的‘后知后覺’了。如果我們像柳笛那樣,多一點‘先知先覺’,章老師就不會活得如此孤獨而辛苦了??上В澜缟现挥幸粋€柳笛。記得在一節(jié)語文課上,在談到《簡愛》的時候,章老師說了這么一句話:‘靈魂只有達(dá)到相同的高度,才能相望、相知、相守?!覀兌紵o法理解一個高高在上的靈魂,只有柳笛達(dá)到了和他同樣的高度。”

  纖纖悄悄地嘆了一口氣:“那么,這兩個同樣超凡脫俗的靈魂,他們之間,有愛嗎?”

  “我想,他們是有的,肯定是有的!”蘇沐陽沉思良久,終于脫口而出,甚至未留意到纖纖話語中那不易察覺的一絲嘲諷,“這幾天,章老師占據(jù)了我所有的思想,我?guī)缀跽照沟厝ニ妓髋c他相關(guān)的一切,所以,以前那些被我忽略的如碎片般的記憶,不知怎的就串聯(lián)成了連貫清晰的畫面。我不知道他們誰先愛上了誰,或許連他們自己也未必知道,就如兩顆同頻跳動的心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不過,高中兩年半的時光,全校沒有傳出任何有關(guān)他們的謠言。章老師一直以一種磊落大方的姿態(tài)接受柳笛的照料,但除了工作之外,幾乎不多言一字。而在工作中,能夠用一個字表述的,他也絕不用兩個字。兩個人有機會長時間相處的,一是中午批改作文,二是傍晚到車站等車。我始終不明白‘卿卿我我’‘摟摟抱抱’之類的謠言是如何傳開的。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想清楚,兩個人一個中午要批改十本作文,一篇作文至少八百字,累計起來便是八千多字??!這八千多字的作文不但要在一個小時內(nèi)逐篇讀完,還要進行修改、撰寫評語,如此巨大的工作量,他們,哪還有時間‘卿卿我我’?還有那個車站,可不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等車,其他老師和學(xué)生也有不少在此侯車,還有那么多學(xué)生來來往往,甚至就住在附近,他們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嗎?其實,我就住在二路車站后面的居民樓里,每天都與他們走相同的路線,無數(shù)次目睹他們等車的身影。我敢說,那段時間,兩人幾乎無一字交談,但能夠看出兩個人都很享受那段等車的時光,章老師的面容也不再那么嚴(yán)肅冷漠了,偶爾還會流露出些許難得的溫柔??傊?,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兩人有任何越矩之處,自然也就沒有任何質(zhì)疑與誹謗了?!?p>  纖纖眉毛一挑,敏銳地捕捉到蘇沐陽言語中的關(guān)鍵之處:“你一直強調(diào)‘兩年半’這個時間,那剩下的半年呢?是不是就有不一樣的地方了?”

  “剩下的半年,總體來說也沒有什么不同?!碧K沐陽似乎在努力地分析著,“還是上下課,批作文,等車,柳笛有時還幫助章老師判判卷子,或者整理一下復(fù)習(xí)資料。我們平日看到的,就是這些??墒侵{言,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一點點滋生的。而滋生的原因,大概就是那幾個特殊的‘點’吧?!?p>  “點?”纖纖有些不解,“是一些非常規(guī)的事件嗎?”

  “是的?!碧K沐陽點點頭,“第一個‘點’,就出現(xiàn)在去歌廳的那一天。那次我們玩到了很晚,從歌廳出來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半了。雪,依然很大,我踩著深深的積雪往家走,在經(jīng)過二路汽車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章老師,竟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他只穿了一件黑呢子大衣,連帽子和手套都沒有戴,右手緊緊抓著站牌的鐵皮柱子,身上發(fā)上落了足有一寸厚的積雪,雙腳陷在雪地里,腳面已經(jīng)被雪埋沒了。我的天!這個南方人,真不知道我們北方的大雪有多厲害!可是,最后一班公交車早就開走了,他還站在這里做什么?我不禁走過去,輕輕叫了聲:‘章老師’。

  “章老師微微動了動?!憧吹搅蚜藛幔俊麊枺曇粢廊焕淠届o。這是章老師第一次在課堂之外和我說話。我想他不可能認(rèn)出我,只是,能主動叫他一聲‘章老師’的,一定是他的學(xué)生。

  “柳笛?我猛然想起,柳笛也和我們一起去了歌廳。實際上她本不想去歌廳,那天學(xué)生可以提前放學(xué),老師卻沒有提前下班,雪那么大,她不可能讓章老師一個人走到車站。她本打算一直等到五點教師下班后,再把章老師送到車站。我們再三保證五點前肯定回來,她才在我們的慫恿下去了歌廳,誰知道一不小心就玩到了八點半。從歌廳出來后,我就沒看見她的身影。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告訴章老師:‘柳笛下午和我們一起去了歌廳,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家了。’

  “章老師似乎暗暗松了口氣。‘有人送她嗎?’他問,嚴(yán)肅冷漠的聲音里暗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關(guān)切。

  “‘沒……沒有?!也恢醯挠行┬奶?。從歌廳出來后,我和幾個意猶未盡的同學(xué)聊了會天,確實沒有留意有沒有人送她。

  “‘那,我再等一等?!?p>  “‘可是……’我忍不住喊起來,‘都這么晚了,天又這么冷,萬一……’

  “‘她會來的。’章老師拋下這句話后就不再理會我了。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章老師也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半點要離開的意思。天!如果柳笛真的回家了,他難道還要等一夜嗎?這樣下去是要凍壞的!我連忙跑回家,找來帽子和手套,還拿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不管章老師接受不接受這樣的‘幫助’,我也必須給他送去。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凍掉耳朵或者一只手。

  “可是,當(dāng)我走出樓洞的時候,竟然看到了柳笛。她真的來了!就站在章老師的身邊,輕輕地?fù)崦吕蠋熌侵粌鼋┑挠沂?。我看不見兩個人的表情,也聽不到兩個人的談話,只看到柳笛的雙肩止不住地顫抖。突然,她一頭扎進章老師的懷里,抱著她放聲痛哭?!?p>  “啊——”纖纖瞪大了眼睛,“他們……還真抱在一起了?”

  “不,”蘇沐陽明確地否認(rèn)了,“章老師并沒有去擁抱柳笛。他只是用那只僵硬的右臂,輕輕地?fù)崦训暮蟊?,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么,臉上沒有責(zé)備,也沒有慣常的冷漠,只有一種帶著痛楚的溫存和柔情。柳笛就在這樣的安慰下,慢慢停止了哭泣。雪停了,月亮出來了,柔和的月光鋪滿大地,映襯著純潔的雪,也映襯著兩個空靈美好的身影?!?p>  纖纖輕輕撇了撇嘴:“不愧是文科生,快趕上寫小說了。那一百四十七篇習(xí)作真沒白寫?!?p>  蘇沐陽有些羞澀地笑了笑:“我可真沒故意渲染,當(dāng)時的畫面太唯美了,我的感受只有兩個字——圣潔。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看到了這一幕,這幅畫面在他們眼中又是什么樣的。接著,再往后追溯,就應(yīng)該是高考那一天了。那天下著大雨,我和柳笛不在一個考點,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同樣在十八中考試的袁珂卻目睹了整個過程。因為怕遲到,他住在了姑姑家,從窗口一低頭就能看見十八中的大門。他說,章老師幾乎是坐著第一班公交抵達(dá)考點,就站在二路汽車站的站點處,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盡管穿著厚厚的雨衣,還是被淋得不輕。他手里還拿著一把傘,卻一直沒有打開。到了快進考場的時候,袁珂下了樓,經(jīng)過站點時,柳笛也恰好從公交車上下來。她沒有平日那般自信,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奇怪的是,章老師居然先招呼了柳笛。來來往往那么多人,他居然辨認(rèn)出了柳笛的腳步聲。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什么,袁珂沒有聽清??墒沁M考場的鈴聲響起時,章老師卻再次握住了柳笛的手,用穩(wěn)重而深沉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不要害怕,放心去考。我敢用性命擔(dān)保,你,一定會考上北大!’這句話瞬間讓柳笛眼中盈滿了淚水,臉上的憂思一掃而空。袁珂的心也酸酸的,他事后曾不止一次對我說,要是有人用性命給他擔(dān)保,沒準(zhǔn)他也能考上北大?!?p>  纖纖悄悄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她對這個未曾謀面且被她鄙夷的柳笛,竟萌生出一絲羨慕之情:“他就這樣,陪著柳笛考了三天?”

  “不。”蘇沐陽搖搖頭,“聽袁珂講,自從將柳笛送進考場之后,章老師便再未現(xiàn)身。直到最后一科考完,他才在一個小花壇旁,看到柳笛和章老師站在一處交談。柳笛笑得很開心,章老師卻依舊平靜而淡定。然后,柳笛把章老師送上了車。只是在章老師上車后,柳笛也跟隨著人流,最后一個上了車。當(dāng)時,袁珂也搭乘這輛公交車,他很詫異,因為他知道柳笛的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與這輛車的行駛方向恰好相反。他想提醒一下柳笛,卻看到柳笛將食指放到唇邊,向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幾站過后,她跟在章老師身后,在一個小站點下了車?!?p>  纖纖的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了:“柳笛……去了他家里?”

  “對。不過是柳笛自己偷偷跟著去的,而不是章老師勾引她去的。”蘇沐陽一臉嚴(yán)肅地說,仿佛在著重強調(diào)事情的真相,“那個家,位于一條狹窄的小巷里,是一大片平房中的一間不算小的平房。我協(xié)助高校長整理章老師的遺物時,曾去過那里。那里有一位老太太,是章老師的房東,成天在院子外面曬太陽。據(jù)她講,柳笛總共只去過兩次,一次是高考結(jié)束那天,另一次是她去BJ報到的前一天。第一次,房間的窗戶和門始終敞開著,里面的情形一覽無余。柳笛的確洗了一大堆東西,窗簾、床單、被罩、衣服……晾滿了整個院子,而后還幫章老師整理了房間。而章老師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和柳笛談著話。老太太說自己也沒聽清兩人在講什么,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到書啊大海啊之類的。的確,章老師的屋子里全是一排排書架,擁有幾千冊藏書是毫無疑問的,而墻上的畫作中,十幅里有八幅都與大海相關(guān)。黃昏時分,柳笛離開了那里,章老師還出門相送。第二次也是下午,窗戶被柳笛用淡綠色的紗窗遮住了,但門一直敞開著。聽老太太說,那天屋子里一直傳出彈吉他的聲音和章老師低沉的歌聲,唱的都是外國歌曲,她一句也聽不懂。不過最后一支歌她倒是聽出來了,是加拿大那首著名的民歌《紅河谷》。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旋律太熟悉了。章老師反復(fù)彈唱著這支歌,足有六七遍之多。直到一根琴弦出了狀況,他才停止彈唱。不一會兒,柳笛就跑了出來,眼里還噙著淚痕,而屋子里傳出一聲沉悶的響動,似乎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倒下了。一個多小時后,章老師才走出來,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p>  蘇沐陽突然停住了,他用手摩挲著下巴,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說下去:“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柳笛的兩次到訪,一定會在章老師心中掀起巨大的波瀾。他們,也一定會說一些在學(xué)校沒有說的話,做一些在學(xué)校沒有做的事兒??墒牵陷妫憧梢宰屇隳莻€朋友找一找,這些言語,這些舉動,哪里骯臟了?哪里齷齪了?拿著放大鏡都找不到。只有骯臟齷齪的人,才能把純潔美好視作骯臟齷齪,就如蒼蠅無論看什么都是一團屎一樣?!?p>  “你怎么能這么說?”纖纖被蘇沐陽話語中明顯的不滿和尖銳的諷刺激怒了,“那些話并不是我……我的那個朋友編造出來的,她根本不了解你所說的這些情況,她最多不過是個傳話之人罷了。你應(yīng)當(dāng)去追問是誰編造了這些謠言,而不應(yīng)將責(zé)任全都?xì)w咎于她身上?!?p>  蘇沐陽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咱學(xué)校高二有個女生,就住在章老師家的附近。那個老太太還問過那個女生那天來的是不是章老師的女朋友,并且念叨著章老師也該成家了,總孤身一人沒人照顧哪兒成??!她自以為這是好心,卻未曾料到謠言或許就這樣被添油加醋地傳播開來。不過,紫萱,我要告訴你,如果我們班的學(xué)生聽到這些謠言,即使不涉及章老師和柳笛,即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會輕信,更不會傳播的。記得章老師在講《史記屈原列傳》時,有個同學(xué)提出屈原其實很自私,他只顧保持自己所謂的純潔,卻置楚國利益于不顧,在楚國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了楚國,最后也不想著重振楚國,僅一死了之。章老師帶著我們逐層剖析了屈原離開楚國及投江自盡的不得已的苦衷后,說了這樣一番話:‘靈魂潔凈的人,本能地躲避著世間的骯臟與齷齪。對于那些惡意的謠言、低俗的誹謗,總是懷著本能的抗拒。他們的心靈宛如清澈的湖水,容不得絲毫的污濁。在熙攘與浮華之中,他們會敏銳地感知到虛偽與欺詐的氣息,然后迅速轉(zhuǎn)身,遠(yuǎn)離那些可能玷污靈魂的喧囂。他們躲避的不是現(xiàn)實的挫折,而是人心的險惡;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是道德的淪喪。因為他們深知,一旦被那些黑暗的力量侵蝕,內(nèi)心的純凈將難以恢復(fù)如初。’當(dāng)時,這番話深深地震撼了在場每名同學(xué)。我甚至有一種感覺,覺得章老師不是在說屈原,而是在說他自己。紫萱,你們聽章老師的課還是太少了。如果像我們一樣聽了三年,你們絕不會熱衷于傾聽和傳播那些謠言的,因為他的每一節(jié)課,不僅是知識的豐富,能力的提升,更是思想的深刻,靈魂的凈化。”

  纖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心中的某個地方也在隱隱作痛?!罢f得好聽,”她用最后一絲力氣掙扎反抗著,“他既然那么愛柳笛,我就不信他對柳笛沒做過什么。他怎么可能忍得???”

  讓纖纖感到奇怪的是,蘇沐陽居然沒有反駁她的話。他微微皺起眉頭,唇邊飄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嘆息:“是啊,胸膛中明明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卻要把自己武裝成冷漠的冰山,這該多么難?。∪绻f章老師真對柳笛做了什么,那應(yīng)該就在章老師和柳笛分別的那一天了。那一天傍晚,我站在自家四樓的陽臺上,恰巧望見兩人如平日一樣來到了車站。章老師跟柳笛說了一句什么,柳笛猶豫了一會兒后,拿起章老師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于是,章老師的雙手便開始在柳笛的臉上一點點地摸索起來。他撫摸得很仔細(xì),時而用指尖,時而用手掌,每一次細(xì)微的摩挲,都像是在精心解讀著什么。他的頭微微上揚著,眉頭微微蹙起,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屬于盲人的專注,似乎在憑借捕捉到的一切信息,竭力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畫面。我瞬間明白了,他是在‘看’柳笛,他在努力感受柳笛的模樣!一股強烈的酸楚讓我的喉嚨結(jié)起了一個不小的硬塊。然后,我看到,章老師的雙手順著柳笛的面頰滑落下來,搭在她小小的肩頭上。幾句簡短的交談之后,他的雙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著,接著,他抓住柳笛的肩膀,一下子將柳笛緊緊地?fù)砣霊阎小A岩灿檬汁h(huán)住了章老師的腰。在即將分別的時刻,兩個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緊緊地、深深地?fù)肀г诹艘黄?。?p>  蘇沐陽微微揚起了頭。纖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竟是濕潤的。“紫萱,”他說道,聲音略顯沙啞,“如果非要認(rèn)定章老師對柳笛做了什么,那這就是章老師唯一的一次‘主動’了。以世俗的眼光來評判,他的確超越了一位老師對學(xué)生的行為準(zhǔn)則。然而,那時我的心中絲毫沒有骯臟齷齪的感覺。我唯一的感受僅有兩個字——永恒!永恒的愛!永恒的純潔!永恒的美好!一輪火紅的夕陽在天際熊熊燃燒著,漫天的云霞將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映照成一個微小卻璀璨的點,宛如宇宙中最為耀眼的星辰。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即使地球在此刻爆炸,宇宙在此刻坍塌,這份愛也永遠(yuǎn)不會消逝。”

  纖纖聽著,聽著,原本緊繃的面容不知何時悄悄松弛下來,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動容。不知怎的,她竟然被自己曾經(jīng)用“卑鄙無恥,骯臟下流”形容過的那段情感觸動了??墒沁@種“觸動”,正是對自己的否定和嘲笑??!纖纖咬了咬嘴唇,眉頭微微皺起,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感。然后,她再次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行了,別詩興大發(fā)了!我就不相信,你暗戀了三年的女孩被別的男人抱在懷里,你就一點兒別扭的感覺都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蘇沐陽肯定地說道,“那時我的心中,除了感動與震撼,真的沒有其他感受。如果有,我是不會向你這樣描述的。這幾天,尤其是夜里為章老師守靈的時候,我將這些碎片一點點地回想起來,把三年來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點’和‘面’都串聯(lián)起來,從頭到尾地審視這段情感,終于明白了,在兩人之間,章老師始終是情感的把控者。不管他們是誰先愛上誰的,但章老師肯定比柳笛先有所察覺。事實上,師生之間但凡產(chǎn)生戀情,通常都是老師把控著情感的發(fā)展與走向,而自始至終,章老師把控的原則只有一個——盡最大努力庇護柳笛。盡管情到深處,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打破心防,流露出最為真實的渴望,但章老師已經(jīng)憑借罕見的毅力來克制自己的情感了。否則,以他曠世的才華、傳奇的經(jīng)歷,過往的種種光環(huán),以及如今落魄而孤獨的姿態(tài),太容易吸引一個充滿才氣與靈氣而又涉世未深的女孩了。章老師不用特地勾引,只要少那么一點點堅持,多那么一點點松動,柳笛就不可能直到分別,都未曾察覺出心底這份已經(jīng)滋生的愛。而這份堅持,對于一個被無邊的黑暗和孤獨所包圍的靈魂而言,又是多么艱難??!”

  “你怎么知道柳笛沒有察覺這份愛?”纖纖不服氣地問。

  “如果察覺到了,哪怕只察覺到一點點,就憑柳笛那執(zhí)拗的脾氣,能放心把章老師一個人留在這里嗎?能兩個多月以來一封信都沒有,一個電話都不打嗎?”蘇沐陽雙手抱在胸前,神情嚴(yán)肅地說,“柳笛,她太年輕,只知道她和章老師之間的情感是純潔美好的,卻沒意識到那就是愛。她甚至沒有我這個旁觀者看得清楚。另外,她的生活本來就應(yīng)該是多姿多彩的,應(yīng)該充滿陽光與歡笑的,應(yīng)該有各種各樣新奇的體驗與挑戰(zhàn)的,章老師也許正是不想讓她被黑暗禁錮,才拼盡全力地克制自己,不讓柳笛發(fā)現(xiàn)這份愛——無論是他的,還是柳笛自己的。你知道嗎?就在兩人分別的最后一刻,在公交車啟動的一瞬間,他還推開車窗,探出頭來,給了柳笛一個最燦爛的笑容……”

  “笑容?”纖纖的雙眉高高挑起,眼睛里滿是驚愕,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居然會笑?”

  “是啊,”蘇沐陽滿懷感慨地說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章老師笑。他笑得那么爽朗,那么燦爛,那么毫無保留,就連漫天的云霞都因之黯然失色……后來,我在他的照片中,也看到了這樣的笑。那照片貼在一張學(xué)生證上——北大的學(xué)生證。我們在整理遺物時,在一口小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它,和它放在一起的,還有一份已經(jīng)完成但尚未經(jīng)過修改和潤色的畢業(yè)論文……”說到這里,蘇沐陽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起來,“我和高校長把這張照片放大成了他的遺像。每次凝視這張照片,我仿佛又看到了車窗外那燦爛的笑。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封閉在心里,而用燦爛的笑容告訴柳笛——走到陽光下,去笑吧!去愛吧!去闖吧!只是,一定要幸福!我現(xiàn)在真的非常慶幸,他留給柳笛最后的形象,是那個燦爛而動人的微笑。否則,柳笛,她怎么能承受得了?”

  纖纖的心猛地一顫:“柳笛?她……怎么沒來參加葬禮?難道她還不知道嗎?”

  “我們第一時間給她拍了電報,”蘇沐陽解釋到,“可她接到電報后就昏倒了,蘇醒后還吐了血,身體極度衰弱,實在無法趕來。不過聽說她已經(jīng)買了后天晚上的車票,周四一大早,她就能趕過來?!?p>  “你們應(yīng)該等等她,”纖纖的語氣中居然有一絲惋惜和悵惘,“她應(yīng)該趕來,見他最后一面?!?p>  蘇沐陽搖搖頭:“我也曾這樣提議,可高校長不同意。他怕走漏風(fēng)聲,你那個朋友和她那有權(quán)有勢的父親會來滋事。不過,高校長請來三個專業(yè)的攝影師,將葬禮的整個流程都拍攝記錄下來,其中就涵蓋章老師的遺像和遺容,現(xiàn)在正抓緊時間整理剪輯,估計柳笛來了之后就能看到了?!?p>  果然如此!纖纖心里輕哼了一聲,高校長,打得一手好算盤。不過……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直直地盯著蘇沐陽,仿佛剛剛弄明白一個問題:“你全程參與,是不是?后事的籌備,葬禮的策劃,都是你和高校長一手操持的,對嗎?”

  “沒錯!”蘇沐陽坦然地說,“不過,你那么生氣干什么?我從來沒有隱瞞這一點?。‰y不成……”他突然用一種審視的、研判的目光盯著纖纖,仿佛想看透什么。纖纖在這樣的目光下,居然有些慌亂,她不自覺地避開蘇沐陽的視線,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般砰砰直跳。

  過了好一會兒,蘇沐陽才輕輕嘆了口氣:“作為章老師的學(xué)生,我跟慶幸能參與這一切。章老師生前,我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什么,這次,就讓我都彌補過來吧。事實上,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章老師出事的,因為我親眼目睹了車禍的全過程?!?p>  “親眼目睹?”纖纖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蘇沐陽點了點頭:“是。那天我剛從學(xué)?;丶?,經(jīng)過二路車站時,正巧看見章老師走下了人行道,朝著那輛飛馳而來的摩托車迎面走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用自己能發(fā)出的最大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大喊:‘章老師!危險!’章老師的頭微微一側(cè),但腳步絲毫沒有停下,那步伐,竟有一種從容堅定的意味,仿佛是一個出征的戰(zhàn)士邁著勇敢的腳步走向戰(zhàn)場。就這樣,他毫無懸念地與那輛摩托車撞了個正著,身子高高飛起,又重重地砸向地面。然后,便是血,從他的身體各處涌出,迅速在身下蔓延開來,形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

  “天,別說了!”纖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微微顫抖,仿佛感受到了那被撞擊的劇痛。蘇沐陽的身體也微微顫抖,似乎又沉浸在那場可怕的事故所帶來的巨大沖擊之中。緩了一會后,他又接著說下去: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但卻下意識地沖了過去。跑到他身邊時,我雙腿一軟,直接跪到了地上,口中拼命喊著:‘章老師!章老師!’聲音里夾雜著劇烈的顫抖。章老師身體扭曲著,但意識依然清醒。‘那里……有電話’,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qū)γ娴臒熗?,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道,‘打120,然后,給高校長……打個電話,他應(yīng)該……還在校長室?!业奶?!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比我還冷靜,甚至知道對面還有個能打電話的煙亭!我迅速撥打了這兩個電話,急救車率先趕到,到了醫(yī)院后,高校長也打車隨后抵達(dá)??墒?,一切搶救措施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他只留下三句遺言——不追究肇事者的一切責(zé)任,用自己的工資和保險金支付醫(yī)療和喪葬費用;委托蘇文教授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他所有的藏書,包括竹吟居的藏書,全部贈予柳笛?!?p>  蘇沐陽再次停了下來,嘴唇輕顫著,臉色相當(dāng)凝重。纖纖覺得自己的每根毛孔都冒著冷氣,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肩。片刻后,穩(wěn)定下來的蘇沐陽再次開口了:

  “章老師沒有親人,他的后事都是高校長和我一手操辦的。為了不走漏消息,高校長沒有通知任何人,幾個知道章老師身份的人,也在高校長的勸說下守口如瓶,其中就包括煙亭賣煙的大娘,和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所以直到今天早晨,消息都沒有走漏出來,人們只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一場車禍,卻不知道死者的身份。高校長花重金租用了殯儀館最大的告別廳,一租就是三天。他找人設(shè)計布置靈堂,還請最好的化妝師為章老師整容化妝。章老師出事時,穿的是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條深藍(lán)色的牛仔褲,我認(rèn)出來了,這正是他同柳笛告別的那一天穿的服裝。高校長得知這個情況后,決定依然讓章老師穿著這身衣服入葬。于是,我們第一時間把衣服脫下來,用大量冷水沖洗,然后又找專業(yè)的洗衣店清洗、熨燙、修補,居然把所有的血跡都清洗干凈了。這兩天,最勞累的是高校長,諸多事宜都需要他出面,我只能給他跑跑腿,打打下手。白天,他在醫(yī)院、公安局、殯儀館等場所往返奔波,晚上,他又堅持和我一起輪流為章老師守靈。葬禮上的種種細(xì)節(jié),他都考慮得十分細(xì)致周到,包括讓章老師的靈車在周一早晨再回一次一中,讓他再‘看’一眼工作了三年的校園——據(jù)說人死之后,就不再受身體的困擾和羈絆,章老師應(yīng)該什么都能看見了吧。高校長甚至還請來了幾個身手不凡的保鏢守住靈堂的各個出入口,葬禮開始后就不許任何人進出,直到葬禮結(jié)束。這樣的花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章老師留下的工資和保險金,可高校長寧可自掏腰包,也不允許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有所疏忽和遺漏。在種種布置都妥當(dāng)之后,他才在周一早晨召集全體教師宣告了這一消息,并懇請大家去參加葬禮。讓我意外的是,絕大多數(shù)教師并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動員,就都同意參加葬禮。三輛大客車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少?shù)留在學(xué)校里的領(lǐng)導(dǎo)老師也都經(jīng)過高校長精心挑選安排,不可能去通風(fēng)報信。所以,葬禮進行得很順利,也很——成功。也許我不應(yīng)該用‘成功’這個詞,但我找不到其他詞來替代它。老師們開始還有各種議論,一走進靈堂,看到章老師的照片、吉他、畫作、遺體,尤其聽了高校長的講話后,幾乎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章老師終于不用帶著一身臟水,離開這個他看得通透但依然深愛著的世界了?!?p>  纖纖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她緩緩地低下頭,雙腳來回蹭著地面,心中五味雜陳。這樣嚴(yán)密的策劃和防備,難怪她和父親一點風(fēng)聲都沒聽到,也難怪那些老師們集體倒戈轉(zhuǎn)向?!案咝iL在葬禮上都說什么了?”她輕聲問道。

  蘇沐陽抬起頭,望著遠(yuǎn)方,似乎在努力地回憶:“高校長并未像其他葬禮那樣,讀那些程式化的悼詞,他只如平日談話一般,向眾人講述了章老師的往昔。他講述章老師失明前的種種卓越,講述令章老師失明又痛失雙親的那場重大事故,講述章老師如何于苦難中頑強挺立,克服重重艱難,歷經(jīng)不懈努力,最終登上高中的講臺,還憑借自身的才華、智慧和責(zé)任心再度締造了奇跡。他講得很動情,大家聽得也很專注,靈堂里始終回蕩著低低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之聲。最后,高校長對大家說:‘至于周五發(fā)生的那場風(fēng)波,大家可以去詢問高一(1)班在場的學(xué)生,他們都目睹了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是非對錯,相信諸位心中自有論斷。我只想對大家說,此刻大家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是擁有絕世才華,在眾人眼中堪稱天才的青年。求學(xué)時,他是出類拔萃、優(yōu)秀到令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學(xué)生;工作后,他又是教學(xué)水平極高,有責(zé)任擔(dān)當(dāng),永遠(yuǎn)深受學(xué)生愛戴的老師。生活的磨難毀掉了他的眼睛,卻無法壓垮他錚錚的鐵骨,無法動搖他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無法玷污他純潔高尚的靈魂,更無法磨滅他始終閃耀的高貴的人性光輝。正如他最為鐘愛的學(xué)生所言,他是一位勇士,是一個英雄,一個悲劇式的英雄。雖然深陷無邊的黑暗,但無論是行事還是人品,他都純潔高尚、光明磊落,與卑鄙下流、骯臟齷齪毫無瓜葛。今日我在此所說的每一個字,諸位皆可用各種方式傳播出去,我高山,甚至能夠在下方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只期望在這最后的時刻,在場的諸位同仁,能給予他應(yīng)有的尊重與敬意,讓他帶著大家的善意安然遠(yuǎn)行。并且,我要在此鄭重聲明,誰若再對章老師肆意誹謗且拿不出證據(jù),我高山,必定與他對簿公堂!’”

  纖纖越聽越心驚,越聽越震撼。到了最后,她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哪里是悼詞,分明是對她和父親公然的宣戰(zhàn)?。】墒?,她卻沒有之前那般氣憤,甚至對高校長萌生出一絲難以言表的敬佩之情。蘇沐陽的目光中也充滿了真誠的敬重:“以前我一直認(rèn)為高校長慈祥有余而魄力不足,可章老師去世后他的所作所為,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真是一位極具正義感、勇敢無畏、重情重義且有擔(dān)當(dāng)?shù)男iL!這兩天,也是他給我講了許多章老師的故事,讓我對章老師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雖然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章老師都不知道有我這個學(xué)生,但他永遠(yuǎn)是我生命中最難忘,最重要,最敬仰的老師!盡管我未曾進入他的視野,但他的光芒,卻始終照亮著我前行的道路?!?p>  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是中午放學(xué)的鈴聲。踢足球的少年們匆忙停下腳步,散落在各個角落聊天的同學(xué)們也都迅速起身。大家三五成群朝著食堂、教室或?qū)W校大門走去。纖纖恍惚了一下,長長的上午終于結(jié)束了。這似乎是她人生中過得最漫長的上午。她下意識地站起來。然而,由于坐得太久,雙腿和雙腳早已麻木,剛一起身就差點摔倒。蘇沐陽趕緊扶住了她。“謝謝你,沐陽!”纖纖感激地說。

  “應(yīng)該說謝謝的是我。”蘇沐陽粲然一笑,“是你讓我有機會好好談一談?wù)吕蠋?,把諸多埋藏在心底的話酣暢淋漓地說出來。我只向?qū)W校請了半天假,中午就該回學(xué)校了。周四上午,我會回來看看柳笛。那時,但愿還能見到你。紫萱,”他突然收斂了笑容,思忖了片刻,終于緩緩說道,“幫我給你那個朋友帶句話。以前講《諫太宗十思疏》,在談到李世民這個人物時,章老師曾經(jīng)對我們說:‘真正的勇者并非不犯錯,而是在犯了錯誤后有直面慘淡后果的勇氣,有承擔(dān)沉重責(zé)任的擔(dān)當(dāng),有敢于自我剖析的魄力,有審視內(nèi)心黑暗的膽量,也有痛改前非的決心。’其實章老師失明后,很多人都曾經(jīng)誤解和傷害過他,其中也包括我?,F(xiàn)在,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開始直面、審視、剖析和糾正,尤其是老師們更勇敢一些??赡苓@樣的面對和反省來得有些遲,但總比一直逃避掩飾要好得多。逃避和掩飾只是一時的麻痹,當(dāng)靈魂終于覺醒而又意識到一切都太遲了的時候,良心上的痛楚,一定會比現(xiàn)在劇烈百倍?!?p>  蘇沐陽的話,如風(fēng)暴一般席卷了纖纖的內(nèi)心。一些她一直以不可理喻的固執(zhí)堅守著的東西,此刻仿佛也要被這風(fēng)暴連根拔起。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似乎要將它們牢牢護住。蘇沐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是復(fù)雜的,還帶著點憐憫和同情。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地向校門口走去。

  纖纖愣愣地杵在那里,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震動中。直到蘇沐陽走出十多米遠(yuǎn)了,她才猛然想起了什么:“沐陽,你的外套……”

  “不用了,你披著吧!”蘇沐陽轉(zhuǎn)過身來,帶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這樣,你就不用硬著頭皮回班取外套了!”

  又是一陣巨大的震動,令纖纖剎那間陷入呆滯。待她回過神來,蘇沐陽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有秋風(fēng)裹挾著枯黃的樹葉在她腳下堆積。而心中的失落與傷感,也如落葉一般,紛紛揚揚地塞滿了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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