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纖纖終于從厚重的窗簾后面鉆出來。她拍拍身上的灰塵,邁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走下了樓梯。
快走到一樓的時候,纖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就站在最下面那個臺階的扶手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北側(cè)的樓門。那是文??!他在這里干什么?纖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樓門正對著校門,現(xiàn)在,兩扇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只留下側(cè)面的一扇小門敞開著。高校長就站在那里,想必是在等著柳笛吧。而文俊呢?第一節(jié)課上課的鈴聲就要拉響了,他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可是,管他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別讓他看到自己?,F(xiàn)在她很清楚,文俊已經(jīng)和她不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了。其實,偌大個學(xué)校,和她并肩作戰(zhàn)的還有幾人?恐怕雪妮都不算了。纖纖凄然地?fù)u了搖頭。然后,她轉(zhuǎn)身離開這里,從另一側(cè)樓梯下了樓,穿過南側(cè)的樓門,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來到教室的門口,上課鈴聲正好拉響。纖纖習(xí)慣性地喊了一聲:“報告!”然后隨手推開了門??墒牵铀?,卻是一陣低低的驚呼,好似從天際滾過來的悶雷一般。同學(xu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門口,眼神中充滿了驚訝,也交織著憤怒和敵意。纖纖無奈地發(fā)現(xiàn),兩天過去了,那憤怒和敵意非但沒有削減,反而有所增加,仿佛火焰一般越燒越旺,熾熱得幾乎要將她焚毀。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講臺,卻發(fā)現(xiàn)講臺上空無一人。不對啊,按常理說,此時,老師早就應(yīng)該站在講臺上等待上課了。驀地,她的目光落在黑板右側(cè)那個“一日課程表”上。于是,她清楚地看到,在第一節(jié)課的位置上,赫然標(biāo)著一個醒目的“語”字。
纖纖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周四第一節(jié)是語文課!她怎么把這一點給忘了?早知如此,她今天絕不會來上學(xué)。她突然想起昨天雪妮講起的同學(xué)們上“語文自習(xí)課”的情形,忍不住又掃了一眼大家的課桌。沒錯,每一張課桌上,依然端端正正的擺放著語文書和課堂筆記,一如以前上語文課那樣。只是,講臺上再也沒有那個高大挺直的身影了。纖纖的心也不禁掠過一絲酸楚和悵然,可是馬上又被滋生出的恐懼所代替。她想起語文組尹鴻老師的話:“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學(xué)生都是一挺機(jī)關(guān)槍,稍有不慎就會被打成篩子。”而現(xiàn)在,每一節(jié)語文課,差不多就是一場追思會。而自己,偏要在大家沉痛追思的時候往槍口上撞。唉,今天來上學(xué),是一個多么不明智的決定?。?p> 可是,正當(dāng)她想退縮的時候,一個極小極小的聲音卻從心底的某個角落鉆了出來:“憑什么?”是啊,憑什么?她也是高一(1)班的學(xué)生,憑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來上學(xué)?憑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走進(jìn)教室?難道她韓纖纖,市教委主任的女兒,上個學(xué)還要看別人的臉色嗎?纖纖忽然覺得曾經(jīng)的傲氣,又被同學(xué)們的憤怒和敵對激發(fā)起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毅然決然地邁進(jìn)了教室的大門,用銳利而倔強(qiáng)的眼神,掃視著教室里那些或驚訝、或憤怒、或不屑的目光,毫無退縮之意。然后,她徑直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下巴微微揚起,透露出一種不容侵犯的高傲。走到座位旁邊時,她猛地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將書包重重地甩在桌子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然后,她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略帶挑釁的笑容,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我韓纖纖,無所畏懼!
做完這一切,纖纖覺得有說不出的痛快,仿佛憋了好幾天的郁悶,都在這一刻發(fā)泄出來。可是,當(dāng)她把目光落在書桌上時,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因為她發(fā)現(xiàn),被她重重甩在書桌上的書包下面,壓著一本打開的作文本。而露出來的那個右上角,用鮮紅的墨水赫然寫著一個醒目的分?jǐn)?shù)——98分。
纖纖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那鮮紅的98分上,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住了。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片刻之后,她一把推開被甩在桌子上的書包,用顫抖的手拿起了這本作文。這醒目的高分,猶如一只巨大的手,打翻了她心中的調(diào)味瓶,酸苦辣咸一股腦地涌了出來——唯獨沒有甜。哦,98分!她高中作文中第一個全班最高分!她學(xué)業(yè)生涯中唯一貨真價實的全班最高分!同時,也是唯一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快樂的全班最高分!
纖纖就這樣愣了好一會兒,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墒峭蝗?,一個念頭閃電般地劃過腦海——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兩天前自己明明把作文本收進(jìn)了書包,下午請假書包也沒來得及拿,直到昨天雪妮才將書包給她送回了家。那么,這個作文本究竟是誰從書包里拿出來的?居然還端端正正擺在這里,并且特意翻開到這篇作文。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是想借此刺激她?是想向她宣戰(zhàn)?還是想讓她在同學(xué)們面前再次陷入難堪的境地?不管是什么目的,這都是對她的一種挑釁!怎么,自己已經(jīng)落到人人都可以挑釁的地步嗎?想到這,一股怒氣和傲氣再次在她心頭滋生。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有一團(tuán)怒火正在那里聚集。突然,她“啪”的一下站起來,用力一拍桌子,大聲怒喝道:“這是誰放的!”
沒有人回答。大家只是冷冷地看著她。事實上,自從她推開教室的門之后,所有人的目光留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沒有片刻離開。
“說,誰放的?”纖纖再次吼道,那模樣,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獅子,讓人不寒而栗。
回答她的,還是如冰窟般的沉默。
“怎么?一群懦夫!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rèn)嗎?”纖纖咬著牙,緊握拳頭,身體微微顫抖,眼神變得愈發(fā)凌厲,目光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噗嗤——”從靠窗的角落里突然傳出一聲冷冷的嗤笑,猶如寒冬的冷風(fēng),讓纖纖不禁打了個寒顫,“韓纖纖,到底誰是懦夫?你從上周五到現(xiàn)在都做了什么,你有膽子承認(rèn)嗎?你爸爸對章老師又做了什么,他有膽子承認(rèn)嗎?”
纖纖一下子泄了氣。她看了一眼,說話的是江心——一個毫不起眼的男生,其作文也曾被章玉打了零分??墒乾F(xiàn)在,他卻為了章玉跟纖纖和她的父親叫起了板,而纖纖卻偏偏無言以對。是啊,她和她爸爸的種種行徑,尤其是她爸爸的,哪一件是能拿到臺面上講的呢?
“可不!”另一個男同學(xué)開了口,“不就一個作文本嘛!擱哪兒不是擱?擱到桌面上又能怎樣?總比你找人去毆打章老師,你爸爸逼迫章老師辭職的行徑輕微得多吧。”
“你們……你們……”纖纖的手指緊緊握成拳頭,聲音也因為憤怒而變得尖銳,“你們這是對我的侮辱!”
“哇——”全班同學(xué)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一聲夸張的驚呼。然后,一個響亮的聲音,從教室的后面飛了過來:“韓纖纖,你好好看看!這不是你那篇零分的作文!98分!全班最高分!班里還沒有哪個同學(xué)的作文得過這么高的分?jǐn)?shù)!把它擺到桌面上,怎么能叫作‘侮辱’呢?”
“而且,”另一個女同學(xué)接過話茬,“這是出自章老師之手的98分,不是之前那些只會慣著你的老師們打的高分,貨真價實!想從章老師手里得到90分都比登天還難,你一個98分,足夠炫耀好幾年的了,怎么還覺得這是‘侮辱’呢?”
“唉!”另一個胖胖的女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真替章老師為難??!給你個零分,你覺得是侮辱;給你個98分,你還覺得是侮辱!是不是不管你的作文寫成什么樣,即使是抄的,即使狗屁不通,都得給你一個滿分,然后再給你寫一篇長長的評語,把你的作文吹得天花亂墜,才不叫對你的侮辱?。俊?p> “可不,章老師心胸寬大,以德報怨,居然在去世之后還換來一句‘侮辱’。我真替章老師鳴不平啊!”纖纖前面的女生邊說邊深深搖頭,一臉惋惜。其他同學(xué)也紛紛附和,臉上是夸大了數(shù)倍的義憤填膺,仿佛要用這種表情來彰顯內(nèi)心的不滿和憤怒。
“你們……你們……”纖纖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卻終究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她知道,大家都在故意曲解她所說的“侮辱”一詞的含義,可偏偏這真正的意思,她也難以宣之于口。說白了,大家就是企圖借這篇高達(dá) 98分的作文來刺激她的神經(jīng),迫使她將過往自己的種種行徑與章玉的寬宏大量形成對照,進(jìn)而心生羞愧之感。實際上,這幾日來,此類“對照”于她而言還少嗎?章玉,他那些不經(jīng)意的舉動,不管是她親眼目睹的,還是從他人口中聽聞的,都如一面面明亮的鏡子,無情地映照出了父親的卑鄙無恥,和她自己的狹隘自私。然而,每每從這些鏡子中窺見靈魂深處的黑暗、丑陋與不堪時,她都會迅速轉(zhuǎn)過頭去,本能地選擇逃避。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沒有勇氣去直面,因為直面那些黑暗、丑陋和不堪,就意味著要親手打破長久以來自己構(gòu)建的認(rèn)知堡壘。在那座堡壘里,她始終堅信父親是無所不能的,堅信自己是出類拔萃的,堅信所有加諸于自身的光環(huán)都是璀璨而永恒的,堅信自己自幼便是高貴的、優(yōu)越的,做任何事都理所當(dāng)然,能夠?qū)⒃S多人踩在腳下的??墒?,那一面面鏡子卻冷酷地折射出截然相反的真相,這真相如此尖銳,深深刺痛了她內(nèi)心最為脆弱的角落。她害怕一旦承認(rèn),曾經(jīng)所依賴、所堅信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她怕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更怕否定那個往昔貌似優(yōu)秀且高高在上的自己。因此,她本能地選擇了逃避。而次數(shù)多了,逃避也漸漸成為了她的一種慣性。每當(dāng)真相迫近,她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似乎這樣就能將那些令她痛苦的事物隔絕于另一個世界。她發(fā)現(xiàn)只要一逃避,她就能夠獲取短暫的安寧,哪怕她清楚這僅僅是暫時的麻痹,可那片刻的喘息對她來說,卻好似溺水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令她無力掙脫。而當(dāng)下,這又一次被迫的“面對”,使她再次萌生出“逃避”的念頭。只是,她已經(jīng)三次從這個教室跑了出去,難道今天還要重蹈覆轍嗎?
“怎么了?教室這么亂?一個個都要上天嗎?”伴隨著一道頗為嚴(yán)厲的聲音,班主任陳芝老師走進(jìn)了教室。同學(xué)們立刻條件反射般地在座位上迅速坐好,那模樣要多規(guī)矩有多規(guī)矩。唯有纖纖一人呆呆地站在座位上,手里還拿著那本 98分的作文本。
陳老師掃視了一眼教室。“哦,纖纖來了。”她朝纖纖點了點頭,敷衍地問了句,“病好了嗎?”
“好了?!崩w纖機(jī)械地回答,依舊沒有想起自己應(yīng)當(dāng)坐下來。
“文俊呢?”陳老師又指著纖纖旁邊的座位問。纖纖這才發(fā)現(xiàn),文俊的座位一直空著。他的書包放在那里,語文書和筆記也擺在桌面上,唯獨人不見了蹤影。
“他在北樓!”纖纖猛然想起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我在北樓一樓的樓梯旁邊看到過他?!?p> “哦?”陳老師懷疑地挑了挑眉毛,“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正好路過。”纖纖有些心虛。
“文俊每次上語文課之前都要去一趟北樓,”一個同學(xué)小聲說,“就像……章老師生前那樣?!?p> 教室里突然沉默了,大家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纖纖的身上。纖纖終于知道“芒刺在背”的感覺了,那悲憤的,譴責(zé)的目光仿佛是尖銳的鋼針,一下又一下地扎著她,每一針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她猛然想起雪妮昨天說過的話:“這幾天在同學(xué)口中,你都快成了殺害章老師的劊子手了?!痹趺矗看蠹疫€真把她當(dāng)成劊子手了?她突然爆發(fā)般地喊了起來:“別這么看著我!難道你們就沒從背后講究過章玉?沒談?wù)撨^那些傳聞?裝什么無辜?我再說一遍,章玉是自己眼瞎才撞上摩托車的,他的死和我沒有關(guān)系!沒有!”
“韓纖纖!”幾名同學(xué)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擺出一副要沖上去的架勢,卻被陳老師的一個眼神給制止住了。她輕輕揮了揮手,示意這幾名沖動的同學(xué)坐下。而后,她不再搭理纖纖,指著另一名高個子男生問道:“馬宇哲,剛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個叫馬宇哲的男生站了起來。他是這個班的班長,氣質(zhì)有點像蘇沐陽,但比其多了幾分書卷氣。只見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鏡,不緊不慢地說:“纖纖進(jìn)來后,發(fā)現(xiàn)她手里的那個作文本放在桌面上,就發(fā)起火來,連問三聲‘是誰放的’,一聲比一聲高,還說我們是懦夫,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rèn)。大家不服氣,就和她起了爭執(zhí)?!?p> 其他同學(xué)頻頻點頭,就連纖纖也無法反駁。事實似乎就是這樣,然而,她還是覺得班長把同學(xué)們的表現(xiàn)描述得太輕描淡寫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挨了那個耳光后給爸爸打的那通電話。在電話里,她不也是極力淡化自己那些過分的言辭,而肆意夸大章玉的言行以及自己所遭受的傷害嗎?
陳老師走到纖纖面前,從她手中抽走那個作文本,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袄w纖,我從來沒有批評過你,”她把作文本還給纖纖,用一種纖纖從未聽過的嚴(yán)肅而鄭重的語氣說道,“但是今天,我想我應(yīng)該對你說一句,人生中許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決的。什么是懦夫?逃避問題和真相的人才是懦夫!真正的勇士,必須要有面對的勇氣。這幾天,很多人都開始面對,尤其我們老師,都在一種巨大的震撼中,直面自己的自私、狹隘與短視,還有其他一些更為不堪的東西。我承認(rèn),那種過程是很痛苦的,我自己就剛剛經(jīng)歷過。但只有面對,才能正視。只有正視,才能反省和根治。而你,始終都在逃避。連一篇 98分的作文都不敢去面對,你還好意思說別人是懦夫?往后,你還能面對人生更大的挫折、痛苦與挑戰(zhàn)嗎?”
纖纖不得不欽佩陳老師的講話水平了。她以前就聽說,陳老師雖然是數(shù)學(xué)老師,但由于長期擔(dān)任班主任一職,做學(xué)生的思想工作絕對有一套。聽說她教過的幾百名學(xué)生中,除了柳笛,她就沒在其他學(xué)生身上碰過釘子。而剛才那番堪稱“語重心長”的話,竟然將纖纖那顆嚴(yán)防死守的心撬開了一絲縫隙。她覺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類似的話,比陳老師的話要深刻,可卻一時想不起來了。然而,自己真的要“面對”嗎?真的要把過去的種種優(yōu)越和榮耀否定嗎?這些,一直是她的驕傲,她的資本,她的根基??!纖纖突然感到一種大廈將傾的恐懼。她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臉上滿是惶恐、困惑和迷茫。
陳老師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纖纖,如果你認(rèn)為這節(jié)課不適合留在教室里,不妨到操場上去冷靜一下,下節(jié)課再回來。”
纖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種無言的感動。她明白,陳老師一定是看出了她的那份尷尬,才給了她一個合理的借口離開教室。她感激地看了一眼陳老師,默默地走出教室,手里還下意識地握著那個作文本。
來到操場,纖纖徑直走向校園的西北角。這里是纖纖最為鐘愛的角落,只因那里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自幼,纖纖便對梧桐樹情有獨鐘,在她眼中,梧桐樹那高大挺拔的姿態(tài),恰似一位堅毅的守護(hù)者,無論春夏秋冬,始終屹立不倒,給人以安心和依靠。而且,她認(rèn)為梧桐樹自帶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任憑風(fēng)吹雨打、歲月更迭,那種高貴永遠(yuǎn)不會被損毀和磨滅。所以,那個叫海天的作家所著的《百年梧桐》,即便是她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讀到的,卻一直被珍藏至今。可沒想到,正是這篇文章,掀起了一場巨大的風(fēng)波,而且差一點演變成一場風(fēng)暴……其實直到現(xiàn)在,纖纖也想不明白,章玉怎么能把這樣一個不知名的作家,和這樣一篇既非經(jīng)典,又非名著的文章記得如此清楚,不僅內(nèi)容一字不差,而且連發(fā)表的期刊及發(fā)表時間都準(zhǔn)確無誤。她記得自從讀了那篇《百年梧桐》后,自己便開始留意這位作家的作品,在兩年時間內(nèi)還真從各大報紙雜志上發(fā)現(xiàn)不少。雖說每一篇都未曾引起轟動,卻也收獲了眾多好評。纖纖就非常喜愛他的文章,她覺得自己正是受其影響,才逐漸喜愛上文學(xué)的??傻搅宋迥昙壷?,纖纖幾乎就再未讀過他的任何文章。他好像突然從文學(xué)界消失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纖纖為此還惋惜了好一陣子。她覺得如果這個海天堅持寫下去,一定能成為一個知名作家。可是,這樣一個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四五年的作家,章玉怎么能把他的文章深深銘記在腦海里呢?
在樹下尋了塊干凈的空地,纖纖悶悶地坐下來。她呆呆地望著手中的作文本,望著那篇被打了98分的作文,腦子里還是一片混亂。各種自相矛盾的念頭,宛如狂亂的風(fēng)暴,在她腦海中互相沖撞;又宛如失控的煙火,不停地在腦海中綻放、炸裂。哦,98分,98分!纖纖想起自己在挨了章玉那記耳光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復(fù)的那些“誓言”——以血換血,以牙還牙,別人加諸于我的,我必加倍加諸于別人……可現(xiàn)在想來,章玉加諸于她什么了?一個公平公正的零分,一個她自找的耳光而已。而她和她父親呢?一句句無理的取鬧,一聲聲不堪入耳的侮辱謾罵,還有找人企圖毆打老師,逼迫老師辭職,摧毀老師最鐘愛的茉莉花,四處捏造散播老師的謠言……這些,豈止是“加倍”而已,那是加了成百上千倍??!而章玉回饋給她的,不是報復(fù),不是抱怨,甚至不是怪罪,而是一個全班最高的98分……纖纖的心突然刀扎一般的痛。而隨著這陣劇痛滋生的,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對章玉的恨——哦,章玉,你這個偽君子!你明明知道文章是我寫的,為什么不打一個極低的分?jǐn)?shù),或者,干脆再給一個零分?你為什么不把我對你的辱罵和傷害的種種行徑向其他人宣揚,借以減輕你“事實性”的過錯?你為什么沒有一句話或者哪怕一個字責(zé)怪于我?為什么?你如果這樣做了,哪怕只做一點點,我都不會這樣難受,這樣痛苦。我會為我的行為,我爸爸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這樣,我的心會好受許多。一般人都會那樣去做,甚至做得更加過分,而你為什么不那樣做?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纖纖想著,想著,手指漸漸地捏緊了,幾乎要把手中的作文本捏斷了。突然,她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了作文中“大哥哥”這三個字上。哦,這三個字,已經(jīng)被捏緊的手指弄皺了,甚至幾乎被弄破了。她的心一痛,慌忙松開手,用指尖輕輕地、反復(fù)地、珍惜地?fù)崦@三個字,想要努力把它弄平,把皺褶消除。漸漸地,這三個字所在的紙張舒展開來,幾乎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但是,仍有少許的皺紋留在上面,似乎永遠(yuǎn)難以抹去。纖纖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她輕撫著這三個字,仿佛在撫著那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撫著她心中最珍貴的寶貝?!按蟾绺?,”她輕輕地,凄然地說,“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把氣撒到你身上,把你弄疼。其實,我也知道我不應(yīng)該埋怨章玉。我真是瘋了,怎么能埋怨一個人為什么那么好,埋怨他為什么不壞一點呢?可是,我真的要面對嗎?真的要否定我之前的一切嗎?不!我受不了!而且,我和爸爸真的全錯了嗎?不!最起碼有三點,章玉是無論如何不能否認(rèn)的,即使他死了,他到了陰曹地府,這三點也不能否認(rèn)……”纖纖突然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這三點,現(xiàn)在連她也不愿意再重復(fù)了??蛇@是事實?。∈钦l也不能否認(rèn)的事實。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三個“事實”,她才不甘心否定過去的一切,她才用最后的倔強(qiáng),反抗著任何良心上的覺醒和掙扎,維持著那份支離破碎的虛榮和驕傲??墒?,每每這樣做的時候,她為什么還會這么痛苦,這么悲哀?
纖纖就這樣木然地坐著,任頭腦中的思想激烈地沖撞著。其實,她就是想制止也無能為力,只好任它們在腦海中拼個你死我活。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時間對她來說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一陣秋風(fēng)吹來,卷起漫天的黃沙。整個操場,立即成了一個混沌的世界。纖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她覺得自己的頭腦,比眼前的世界更加混沌迷茫。無數(shù)梧桐樹葉飄落下來,落在她的身上發(fā)上,她也無心去拂。最好,葉子能落得更多些,多到將她完全掩埋。如此一來,她便無需逃避,也不必面對了。
秋風(fēng)漸止,黃沙散凈。纖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校園的東北角,北樓的前面,立著一道女性的,姣好的身影。她身著白色的風(fēng)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目光凝視著空曠的操場,凝視著南邊的教學(xué)樓,凝視著那兩扇足球門之間的“危險地帶”。因為距離太遠(yuǎn),纖纖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就這樣一個剪影般的身影,卻在這蕭瑟的深秋中綻放出極致的純潔與高貴。她雙手交疊于身前,發(fā)絲在風(fēng)中輕舞,閃爍著微光,與這蒼涼的秋景相融,卻又透著超脫塵世的純凈。她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窈窕修長的身姿宛如被歲月遺忘的優(yōu)雅雕塑,仿佛這世間的繁雜都無法沾染她半分。
纖纖心中一動,一個名字立刻從腦海中蹦出來——柳笛。沒錯,她一定是柳笛!不可能是別人!纖纖想起蘇沐陽的那句話:“如果你認(rèn)識柳笛,和她一起生活過,就絕不可能相信那些話。”而纖纖覺得,無需認(rèn)識,也無需一起生活,只看到這樣一個身影,她就認(rèn)定那些傳聞不可能是真的了。蘇沐陽說得對,“純潔”這個詞就是為這樣的女孩量身定制的。其他人不配擁有這個詞,即使有美麗的容顏,也不可能有這樣純凈的氣息?,F(xiàn)在就連她,也被這道身影迷住了。然而,一絲警惕悄然鉆進(jìn)纖纖的腦海。那是誰?那可是自己潛意識里的死對頭??!自己曾罵她“投懷送抱”“不知廉恥”“假裝正經(jīng)”“男盜女娼”,曾經(jīng)無情地羞辱和傷害過她深愛的男人,她,會與自己善罷甘休嗎?可是,奇怪的是,想到此處,纖纖竟發(fā)覺自己毫無一絲恐懼與退縮之意。她沒有與柳笛“一較高下”的斗志,卻也不懼她前來質(zhì)問和挑戰(zhàn)。如今,自己頭腦中那些相互矛盾的想法尚未爭出個結(jié)果,她又哪有心思去理會他人的譴責(zé)與刁難呢?
于是,她轉(zhuǎn)過頭,不再理會柳笛,而是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我想,你就是韓纖纖吧!”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輕得像冬日里悄然飄落的雪花,卻瞬間把周圍的空氣凍成了冰塊。
纖纖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這句冷冷的招呼,一下子打碎了她的偽裝,挑起了心中所有的戒備與反抗。“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她毫不畏懼地盯著柳笛,聲音激烈得如同洶涌的海浪拍打著海岸,“不錯,我就是纖纖,是我在課堂上痛罵章玉,是我讓父親把章玉趕出校園,是我拔了章玉視如心肝的茉莉花,你準(zhǔn)備把我怎么樣?”
說完,她挑戰(zhàn)地看著柳笛,目光如狂野的風(fēng)暴。幾天來所有被消磨的斗志,似乎又在瞬間被點燃,而且比之前還要燃燒得更加猛烈。她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仿佛是即將熄滅的火焰,在燃盡的那一刻,用盡自己最后的能量,釋放出最鷙猛的光和熱??伤齾s發(fā)現(xiàn),不管自己怎樣宣泄,對方一直用兩道冷冷的目光,平靜地看著她,雙眸如深不見底的寒潭之水,吞噬掉她所有憤怒的火焰。
“不怎么樣,”柳笛終于開口了,聲音仍然幽冷倨傲,“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好,那你看吧,從頭到腳的看吧!”纖纖突然爆發(fā)了,幾天來所有的痛苦、不甘、委屈、無奈、倔強(qiáng)和反抗,在這一刻如洪水般被宣泄出來,“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兇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無關(guān)系!難道他被車撞了,難道他丟了性命,我就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受到攻擊嗎?是我讓摩托車去撞他的嗎?他打我就是不對!他就是不應(yīng)該在學(xué)校教書!這幾天我受夠了,大家都指責(zé)我,好象我成了屠殺章玉的劊子手,而章玉倒成了無辜者。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就是因為章玉死了!誰不同情死人?誰去說死人的壞話?他死了,大家就都把他的好處想起來了。你知道嗎?章玉用一條命挽救了你,否則,你在別人心目中,永遠(yuǎn)是個不干凈的女人!現(xiàn)在,你們倆的感情倒純潔了,我呢?難道章玉死了,他就沒有過錯了嗎?錯的永遠(yuǎn)是錯的!”她突然高聲喊起來,“他就是不應(yīng)該打我!就是不應(yīng)該教書!就是應(yīng)該卷鋪蓋走!我沒錯!我爸爸沒錯!我們都沒錯!是他錯了!是他錯了……”
纖纖不停地,任性地,反抗地喊著,聲音高亢而倔強(qiáng),仿佛在用這聲聲吶喊做最后的抵抗,維持自己即將破碎的虛榮和驕傲,也掩蓋和抑制著心靈深處那些她不肯正視和承認(rèn)的東西,恰如深秋的寒風(fēng)中一只受傷的孤雁,發(fā)出凄涼而悲愴的哀鳴,似乎拼命在掙脫一種無形的枷鎖。只是那悲聲里偶爾的顫抖,隱藏著一絲追悔和不安。
柳笛依然冷冷地瞅著纖纖,而且真的像纖纖說的那樣“從頭到腳地”審視和打量她。她的目光如此冷靜,仿佛寒夜中冷月灑下的清輝,清冷疏離,卻讓人無處遁形。在這樣的目光的逼視下,纖纖終于無力喊下去了。她大口地喘著氣,眼睛透過額前散亂的劉海盯著柳笛,目光中依然充滿了不甘和倔強(qiáng)。
“聽說你有一個98分的作文,”柳笛再次開口了,“讓我看看好嗎?”
纖纖的斗志又高漲了起來。98分,那是她的又一個“隱痛”!她劈手把手中的作文本摔給柳笛,抗拒著喊:“你看吧,隨便看!不要以為提起98分,就能引起我的犯罪感,你做夢!大家都說章玉心胸寬大,以德報怨,什么以德報怨!我得98分,是因為我作文寫得好,他不得不給我高分。你看吧,看我的作文哪里不值98分?”
柳笛沒有理會纖纖的喊叫。她接過作文本,默默地讀了起來。纖纖發(fā)現(xiàn),她讀得很仔細(xì),有時一句話竟反復(fù)看上三四次。于是,纖纖也借此機(jī)會“從頭到腳”好好地打量一番這個別人口中“如詩如夢”的女孩。哦,她真美!那光滑美好的長發(fā),寬闊的額頭,彎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雙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細(xì)膩的皮膚,瘦削動人的下巴……五官精致得竟然沒有一點瑕疵,而組合起來又恰好烘托出一種清新純潔的氣息,一如四樓窗臺上那盆動人的茉莉花??墒牵请p被無數(shù)男生稱贊過的,深沉清亮的,充滿詩情畫意的,有一種夢幻般天真與寧靜的眼睛,此刻卻微微腫脹著,籠罩著一層肅穆的悲哀。此時,她的眼眸被濃密的睫毛半掩著,若隱若現(xiàn),猶如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半晌,她終于讀完了那篇作文,又迅速地掃了幾眼之前的幾篇作文。然后,她抬起頭看向纖纖,兩顆黑亮的眸子,又如深潭中的星子,綻放出清澈而冷峻的光輝。
“你,還記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樣子嗎?”她問,聲音亦如她的目光,平靜而冷峻。
纖纖一愣,沒想到柳笛會提出這個問題。難道,她也像章玉一樣,被大哥哥吸引了嗎?聽文俊說,章玉在聽這篇作文的時候,竟然沒打斷過一次。或者,柳笛認(rèn)識這個大哥哥,知道他的下落?后一個想法讓纖纖突然興奮起來。是啊,柳笛和章玉不一樣,她是本地人,從小在這里長大,而且聽她的口氣,再想想剛才她讀作文時那超乎尋常的仔細(xì)……天哪!沒準(zhǔn)她真的知道有關(guān)大哥哥的線索。想到這里,纖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fù)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然后,她開始在頭腦中竭力回憶大哥哥的樣子?!拔蚁胛也淮笥浀昧?,”她誠實地說,生怕一點夸張的描述影響了柳笛的判斷,“那時我很慌亂,很害怕,只想著要逃命。不過,我永遠(yuǎn)記得那雙眼睛,在火光中那樣明亮而深邃,堅強(qiáng)而鎮(zhèn)定。如果我能再見到他,就憑那雙眼睛,我也會把他認(rèn)出來的。”她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柳笛那深思而研判的神情,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絲慌亂。柳笛,她究竟在研判什么?是大哥哥的身份,還是這篇作文的真實性?難道,她還想給這篇作文扣上一個“抄襲可恥”的大帽子嗎?一層警覺的神色飛上了纖纖的眉梢。毫無征兆地,她突然向柳笛發(fā)起了質(zhì)問:“怎么,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告訴你,這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事,絕不是抄的!”
柳笛不動聲色地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又從書里抽出一張照片,拿到纖纖的眼前,聲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個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纖纖一下子驚呆了。怎么,柳笛真的知道大哥哥的下落?她居然連照片都拿了出來!纖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失控的鼓槌,拼命地敲擊著胸膛。這是大哥哥嗎?是嗎?她用顫抖的目光盯住那張照片,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一道熾熱的閃電擊中,強(qiáng)烈的震撼如電流般傳遍全身。那雙眼睛!那雙比海洋還要深邃,比天空還要浩瀚,比火光還要明亮的眼睛,那雙讓漫天的大火都黯然失色的眼睛,那雙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夢中的眼睛,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天哪!這是真的嗎?她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啊,那雙眼睛沒有消失!它還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那濃密的黑發(fā),輪廓很深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微褐色的皮膚,高高的額頭和鼻梁,略帶棱角的下巴,還有那個溫暖的笑容……纖纖仔細(xì)地端詳著,漸漸地,火光中大哥哥的樣子,終于完整而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沒錯!是他??!就是他!??!
剎那間,纖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一種感動的,激動的,喜悅的浪潮瞬間把她淹沒。感謝上天!大哥哥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而且,他們就要重逢了!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祈禱上天給她和大哥哥重逢的機(jī)會,如今,這祈禱終于靈驗了!一定是她的誠心感動了上蒼,一定!纖纖一下子把照片奪過來,緊緊貼在胸口,生怕一松手,這照片就會從手中飛走。她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淚水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流了滿臉?!罢撬?!正是他!”她高聲喊起來,眼睛里閃耀著喜悅與激動的光輝,“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沒錯,正是他!別人不可能有那樣一雙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瘋狂地說:“告訴我,他是誰?他現(xiàn)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訴我!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他!”
柳笛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任由纖纖瘋狂地?fù)u晃著自己的手。她望著纖纖那張激動且喜悅的面龐,目光依舊冷漠,卻在這冷漠之中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悲哀。纖纖的笑容逐漸消失了,仿佛有一股冷冽的風(fēng)拂過她的心頭,令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狂熱的頭腦也慢慢冷靜了下來。柳笛!自己用那般不堪入耳的話辱罵過她,自己無情地傷害了她最愛的人,她又怎能滿足自己的愿望呢?可是,那是大哥哥,大哥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自己拼命要尋找,立志要一生守護(hù)的人!是自己認(rèn)定唯一能夠傾心相愛的人!她不能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哪怕柳笛羞辱她,甚至把她的尊嚴(yán)踩在腳下,她也要問出大哥哥的下落!于是,她拉著柳笛的手,用一種她從來沒用過的,哀求的,甚至有些討好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這個人的名字告訴我,讓我見見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柳笛依然沒有做聲。她看向纖纖的目光漸漸變得復(fù)雜起來,除了冷漠和悲哀,還摻雜進(jìn)纖纖這幾天經(jīng)常感受到的同情與憐憫。她為什么這樣看著自己?為什么?纖纖想著,想著。突然,一種恐懼,一種極度的恐懼掠過她的每根血管,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想起了體育組那位叫盈盈的女老師的話,似乎,他也曾有過那樣一雙眼睛。不,不光是眼睛,那濃密的黑發(fā)、輪廓很深的臉龐、高額頭、高鼻梁、略帶棱角的下巴……每一樣都那么符合!如果他就是……不!不可能!這太巧合了!太戲劇化了!太……殘忍了!可是如果……如果……纖纖覺得自己每一寸肌膚都在戰(zhàn)栗,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痙攣。她望著柳笛,目光仿佛都在劇烈地抖動。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jì)那樣長久,柳笛終于緩緩地開口了:“你曾經(jīng)見過他,可你現(xiàn)在見不到他了。他,就是你曾經(jīng)辱罵并傷害過的章老師!就是在那次火災(zāi)中,他失去了眼睛?!?p> 她嘴角向下彎了彎,似乎在嘲諷著什么。然后,她輕輕甩開被纖纖握住的手,轉(zhuǎn)過身,飄然而去。
即使幾萬顆原子彈在纖纖身旁轟然爆炸,即使幾百座火山在纖纖周圍瘋狂噴發(fā),即使天上猶如狂龍般劈落無數(shù)道雷火,即使地獄在她腳下猙獰地張開血盆大口,都無法與柳笛的那句話給她帶來的巨大震動、恐懼和絕望相提并論。剎那間,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竟無法挪動一分一毫,無法說出只言片語,甚至連思考都停滯了。然后,她開始拼命地?fù)u頭,似乎要將這個猶如噩夢般可怕的事實從腦海中狠狠甩出去,然而每一次搖頭,都如同無形的重錘,讓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絕望更加兇猛地嵌入她的靈魂深處?!安豢赡?!不可能!不可能……”她渾身顫抖著,發(fā)出一連串含糊不清且?guī)е耷坏穆曇?。怎么可能是這樣!怎么可以是這樣!柳笛,她一定是心懷怨恨為了報復(fù),才編織出這個如惡魔詛咒般的謊言!可是,她怎么會有大哥哥的照片?哦,那張照片,那張照片……纖纖下意識地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仍被她死死地攥在手中。而在她的腳下,還靜靜地躺著一本書和一個作文本。哦,那是柳笛匆忙中遺忘在這里的書!蕭瑟的秋風(fēng)像是頑皮的孩童,肆意翻開了那本書的封皮,露出了扉頁。而扉頁之上,竟赫然印著一張男人的照片,與她手中的照片有著驚人的相似。纖纖顫抖著,慢慢蹲下身來。于是,她看清楚了,兩張照片的的確確是同一個男人,只是扉頁上的照片顯得更加年輕,那笑容也更加燦爛奪目,更加洋溢著無盡的活力與熾熱的熱情。難道,大哥哥,就是這本書的作者?而后,在照片的一側(cè),她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海天,男,21歲,原籍江蘇,現(xiàn)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自幼酷愛寫作,曾在各大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文章視角獨特,觀察細(xì)膩,文筆犀利流暢,感情真摯充沛,被文壇譽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p> 纖纖又一次驚呆了。原籍江蘇?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這些,都是屬于章玉的標(biāo)簽??!這幾天,這些標(biāo)簽頻繁被人提及,纖纖早已耳熟能詳??墒?,這本書的作者卻叫“海天”。海天?天哪!海天!他居然叫海天!纖纖的內(nèi)心猶如洶涌澎湃的大海,突然掀起了萬丈狂瀾。無數(shù)個疑問如狂風(fēng)中的落葉般在她腦海中瘋狂飛舞。難道章玉就是海天?是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苦苦尋覓的大哥哥?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之前對章玉的那些惡言相向和深深傷害,該是多么不可饒恕的愚蠢過錯!她的心瞬間像被重錘狠狠擊中,急速地跳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胸腔的束縛,瘋狂蹦出。她猛地抓起了那本書,雙手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秋葉。然后,她哆哆嗦嗦地翻開了目錄,目光在上面慌亂無措地搜尋著。終于,她在目錄的最后一行,看到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般觸目驚心的題目——百年梧桐。
纖纖的雙腿一軟,整個人猶如一攤失去支撐的稀泥,“噗通”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她的雙手劇烈顫抖著,仿佛是在狂風(fēng)中被無情抽打、肆意蹂躪的殘枝。臉上的肌肉大幅度地抽搐扭曲著,每一次呼吸都好似帶著無數(shù)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扎進(jìn)她的心肺,將那顆心扎得千瘡百孔,而每一個孔洞都似乎被數(shù)不清的惡蟻瘋狂啃噬著,疼得她靈魂都在顫抖。她用雙手瘋狂地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好似要把那深不見底的悔恨從腦海中連根拔起,那股狠勁仿佛要將頭皮都扯下。她瘦小的身體不停地顫栗著,猶如深秋里在寒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枯黃落葉,那般孤獨,那般無助。
沒有任何懷疑了,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映在毫無瑕疵的水晶鏡子里的影像。那個自己苦苦追尋了五年的大哥哥,竟然就是那個突然銷聲匿跡的青年作家海天,也是給纖纖上過兩個多月語文課的章玉。他,遠(yuǎn)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卓越非凡,無論是淵博的學(xué)識還是高尚的品格都堪稱完美無缺。上天也如自己虔誠祈禱的那樣,在那場漫天的熊熊大火中留住了他的性命,同時賜予了自己與他重逢的珍貴機(jī)會。可是,自己卻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他明明完全能夠安然無恙地成功逃生,卻為了拯救弱小又絕望無助的纖纖,失去了那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同時也永遠(yuǎn)失去了摯愛至深的雙親,失去了五彩斑斕、繽紛絢麗的世界,失去了光芒萬丈、前途無量的未來,陷入了那永無止境的無邊黑暗之中。而自己,卻那般口不擇言、喪心病狂地罵他“瞎子”,肆意嘲笑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臨時工,并以他的失明和學(xué)歷作為借口,趾高氣昂地宣稱他沒有資格站在神圣的講臺上傳道授業(yè)。
他在承受了如此慘烈的巨大打擊之后,非但沒有如纖纖想象的那樣一蹶不振、消沉頹喪、萬念俱灰,反而憑借著令人嘆為觀止的非凡勇氣和堅如磐石的頑強(qiáng)毅力,從那深不見底的苦難深淵中倔強(qiáng)地挺立起身軀,并用自身卓越的才能和刻苦到極致的拼搏精神登上了高中的講臺,好不容易在那充滿艱辛的道路上站穩(wěn)了腳跟,培養(yǎng)出了一批才華橫溢、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人才,創(chuàng)造了高考全省平均分第一的驚人奇跡??衫w纖卻僅僅為了那所謂的“報復(fù)”,居心叵測地唆使爸爸利用手中的權(quán)勢逼迫他辭去教職,殘忍地斷了他的生路,讓他五年飽含血淚的努力與拼搏在頃刻間化為烏有,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成為了難以跨越的巨大難題。
他在舉目無親的陌生的異鄉(xiāng)中,在無人理解、充滿冷漠與偏見的人群中,在那無盡黑暗重重包圍的困境中,在被孤獨瘋狂啃噬和無盡煎熬的漫長歲月中,幸運地邂逅了一位懂他、理解他、溫暖他、無微不至照顧他、與他心有靈犀、為他帶來光明與希望的靈魂伴侶。纖纖卻用荒誕不經(jīng)、惡意滿滿的謠言對這段純潔無暇、美好動人的情感肆意歪曲誹謗,用最不堪入耳、惡毒至極的言語對兩個人的人格和尊嚴(yán)進(jìn)行肆無忌憚的謾罵侮辱,用最殘忍卑鄙、令人發(fā)指的手段對他傷痕累累的心靈進(jìn)行冷酷無情的摧殘,讓他那顆本已在苦水中浸泡得千瘡百孔的心徹底破碎成了千千萬萬片。甚至,直到現(xiàn)在,她還對爸爸四處搬弄是非、無中生有、惡意中傷的卑劣行徑聽之任之,任由爸爸將兩個人及他們的親朋好友再一次無情地逼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更可笑的是,她竟恬不知恥地拿著他寫的文章,口口聲聲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給自己批了個“零分”,還蠻橫無理地要求他拿出證據(jù);竟在他處處留有余地、盡顯寬容之時步步緊逼、無理取鬧,甚至喪心病狂地找人去毆打他,去殘忍地拔掉他拼了性命也要守護(hù)的茉莉花;竟在真相如晨曦破曉般一點點浮現(xiàn)之際,始終執(zhí)拗倔強(qiáng)得像一頭犟牛,不肯去正視和悔過,反而用自稱為“誰都不能改變”的錯誤繼續(xù)指責(zé)他,繼續(xù)為自己厚顏無恥地開脫。如今,她終于明白了,那三個所謂的“鐵一般的事實”,其實不過是一塊蒙在心靈上自欺欺人的破爛遮羞布罷了,她曾拼命地用它遮掩著靈魂深處那如深淵般的丑陋和不堪,妄圖以此維持自己那如泡沫般一文不值的虛榮與驕傲!然而如今,那塊千瘡百孔的遮羞布被殘酷無情的現(xiàn)實如秋風(fēng)掃落葉般一把扯得粉碎,她終于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就如同在放大鏡下審視一般。
回首他們“重逢”后所走過的道路,章玉的每一個腳印,無不承載著如泰山般深沉厚重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無不書寫著如白雪般純粹至極的正直與勇敢,無不閃耀著如星辰般崇高無比的高貴與善良。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沒有把纖纖的所作所為向任何人吐露過一絲一毫,沒有說出任何一句抱怨和責(zé)怪纖纖的話語,甚至用一個苦澀得如黃連般的笑將那場火災(zāi)的所有真相徹底封閉在胸中,只為不讓自己的學(xué)生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之中,背負(fù)哪怕一絲良心上的重?fù)?dān)。
而自己呢?那些恥辱的腳印啊,每一個都深深地烙印著肆意妄為的任性蠻橫,如同脫韁的野馬般難以馴服;都滿滿地浸透著令人發(fā)指的殘忍狠毒,好似蛇蝎般令人膽寒;更是完全充斥著喪盡天良的忘恩負(fù)義、天理不容的恩將仇報,仿佛地獄中爬出的惡魔般邪惡!是的,這就是她對大哥哥的“報答”——侮辱他的人格,如同用利刃劃破潔白的絲綢;摧殘他的心靈,好似用重錘擊碎晶瑩的琉璃;斷掉他的生路,猶如截斷潺潺流淌的清泉;玷污他的清白,仿佛抹黑璀璨閃耀的明珠;誹謗他的愛情,就像摧殘那盆蓬勃生長的茉莉花,最后,把他再次推向死亡的黑暗深淵……
而更悲哀的是,當(dāng)她如夢初醒,驚覺自己把一切都做錯了的時候,她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重新來過的機(jī)會!曾經(jīng)的她,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肆意地、不計后果地做出種種如同飛蛾撲火般愚蠢的選擇。可如今,每一個錯誤的決定都如同沉重?zé)o比、堅不可摧的鎖鏈,緊緊束縛著她,讓她如同籠中之鳥般無法掙脫。誰都回不去了!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冷酷無情地轉(zhuǎn)動,過去的已經(jīng)如流水般永遠(yuǎn)消逝。上天給了她一次機(jī)會,還能給她第二次如同救命稻草般珍貴的機(jī)會嗎?
又是一陣蕭瑟的秋風(fēng),無情地吹落了梧桐樹上那僅存的幾片枯葉。地上堆積如山的落葉也被卷上半空,與新飄落的葉子相互交織,形成一片混沌不堪的景象。纖纖忽然覺得,那漫天飛舞的梧桐樹葉,恰似一把把撒向空中的紙錢,仿佛在祭奠著她那已然陷入絕望深淵的人生。她的夢想,如璀璨的煙火般熄滅;榮耀,像脆弱的琉璃般破碎;驕傲,若崩塌的城堡般蕩然無存;自信,似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消逝無蹤;還有那份少女夢幻般的繾綣情懷,甚至人生的根基,都被無情地磨成了齏粉,化成了灰燼。在做了那般恩將仇報的種種行徑后,這個世界,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留戀了。
恍惚之間,她似乎瞧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電話亭。于是,她拼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死命撐起這個綿軟無力的身體,搖晃著、踉蹌著走過去,插上卡,如同被操控的木偶一般,機(jī)械地?fù)芡艘粋€號碼。
電話接通了。她用盡最后的一絲力氣,顫抖著,充滿絕望地說出這樣一句話:“爸爸,我現(xiàn)在真的不想活了。”
說完,她松開手,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轟然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