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唐書城垂首俯視著地圖,沉吟無言。
堂下,楚傾幽淺坐無語,神情淡然。
凝重的氣氛,除了北莽人的攻勢外,還有周學禮重傷垂危和糧草被毀的消息。事情的經(jīng)由很簡單,但事情本身帶來的后果卻很嚴重。
周學禮本來被派去西流城征調(diào)糧草、兵源,有西流太守許繼和洛溪雨的幫助,過程也比較順利。在周學禮回返西流關前,洛溪雨在鳳舞樓特意為他踐行,卻未曾想在酒宴過程中,突遭數(shù)十名黑衣蒙面高手的偷襲圍殺,由于事先沒有防備,周學禮被重創(chuàng)垂危,洛溪雨也受傷不輕。
更為不幸的是,在周學禮、洛溪雨被圍攻時,有人以許繼護衛(wèi)之名闖入存放糧草的營地,稱說周學禮、洛溪雨等人遭受圍攻,請求救援,調(diào)離營中守衛(wèi),趁營地守衛(wèi)空虛之時,將所有新征調(diào)的糧草付之一炬。
事后,洛溪雨發(fā)動西流的鷹揚衛(wèi),雖然找到了這些圍攻自己,火燒糧草的北莽烏鴉,將其一舉成擒。但周學禮重傷垂危,糧草被焚,卻是不爭的事實,這于當下西流關的戰(zhàn)事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的大事。
雖然洛溪雨已經(jīng)下令重新征調(diào)糧草,但此過程必然不會太順利,畢竟,先前周學禮已經(jīng)強行征調(diào)了一次,這對于糧食產(chǎn)量并不富足的北方地區(qū)而言,已經(jīng)算是極限了,若再次征調(diào),必然會引起百姓的怨憤。此時,如果再有居心叵測之人挑動唆使,可能會導致民心不穩(wěn),后方混亂,釀成大禍。
但如果不強行征調(diào)糧草的話,西流關恐怕將撐不過三天。
至于從距離西流城較近的幾個州城調(diào)集糧草物資,恐怕至少需要半月以上才能抵達,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據(jù)探子說,從西流城向南的官道,有好多路段莫名被山石堵塞或者被毀,再加上風雪阻路,光是清理修復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從始至終,唐書城就沒把希望寄托在西流城以外的支援上。
但這次意外,顯然還是讓這位素以穩(wěn)健著稱的老將有些措手不及。
或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新征調(diào)的兵丁正在趕赴西流關的途中,而且后續(xù)的征調(diào)工作也在陸續(xù)進行當中,當能讓西流關多支撐上一段時間。
當然,除了凝重外,其間還夾雜著一抹詭異的氛圍。
忽然,屋內(nèi)的凝重詭異,被輕微的腳步聲打破,唐書城抬頭,正看見楚傾幽起身,走到微啟的窗牖旁,淺風徐徐,惹了幾縷流光,如流水般傾斜而下,映著女子姣好精致的面容。
“都督,周先生之事,應該有什么蹊蹺吧?”
楚傾幽回頭看向唐書城,墨眉微蹙,如黎明時分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抹幽然。
“哦,傾幽緣何此問?”唐書城眉頭盡舒,一掃先前屋子里的凝重,多了幾分明快。
楚傾幽笑了笑,道:“傾幽只是奇怪,糧草之事,此時為西流勝負的關鍵,重中之重,周先生和洛溪雨都是知輕重緩急之人,以他們的聰明才智,應該不會犯這種小錯誤吧。不知都督可否為傾幽解惑?”
唐書城撫了撫胡須,目露異光,輕笑一聲,道:“大先生言你智計無雙,果如是矣!”
“我和學禮相交多年,知他素來行事謹慎、穩(wěn)重,值此西流危亡之際,當不會輕易將自己置于險境,從而誤了要事;學禮雖是布衣儒士,卻有任俠之風,知死而寧勿悔,他絕不會為一己之安危而棄西流百萬人于不顧。所以,即便學禮真的離開營地,離開前也一定會著令加強守備,戒之慎之,不得擅離職守,想通過調(diào)虎離山之計謀于學禮,當不可為矣!”
“這其中當有蹊蹺,至于是什么,那就只有洛溪雨來告訴我了?!?p> 唐書城揮手,門窗儼然緊閉,絕了風華流光,青霜微雪,屋內(nèi)頓時變得有些晦暗,而于這晦暗間,有一抹人影憑空顯現(xiàn),正是去而復返的影行。
“洛家小子可是另有話于我?”唐書城以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傾,給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都督明鑒,都督和楚姑娘所料不錯,這的確是我家公子和周先生演的一出戲?!?p> 影行單膝跪地,聲音細微如同蚊鳴,但落在兩人的耳畔,卻清晰可聞。
“西流城經(jīng)過前一段時間的肅清后,浮出水面的北莽烏鴉已被全部清理,但還有一部分蟄伏未出,公子擔憂這些人會在關鍵時候搗亂,但這些人在暗,加之西流城品流復雜,人手有限,難以一一清查,唯有讓他們自己浮出水面,方才能將其一網(wǎng)打盡,永絕后患!”
“讓這些潛伏在水底的魚兒浮出水面,自然需要魚餌,而且,這個魚餌需要足夠誘人,否則頂多釣起幾條小魚小蝦,并且會打草驚蛇,那些大魚若是有了防備,以后再想抓住他們可就很難了。恰在此時,周先生到西流城征集糧草物資,這是關乎西流勝敗的關鍵之物,作為誘餌自然綽綽有余,于是公子便與周先生合謀演了這么一出戲,果真也釣出來了不少大魚。”
“千日防賊終無益,一朝除卻方安心,是這個理兒?!碧茣屈c了點頭,復又問道:“既然早有謀算,那么學禮重傷和糧草被焚也是假的吧?!?p> “的確如此,周先生重傷是假,被焚毀的糧草也多是事先準備好的蒿草枯葉,只有少許為掩敵人耳目的糧草被焚。周先生已著人暗中押運糧草上路,不日即可到達西流關?!?p> “好!”唐書城輕拍了一下桌案,聲音里掩飾不住興奮之意。
“周先生還囑咐小的告訴都督,糧草之事,萬勿讓其他人知道。”影行低聲說道。
唐書城抬頭問道:“學禮可是另有打算?”
“周先生說,敵暗我明,有太多的眼睛盯著,什么事情都不好做,但現(xiàn)在他‘重傷垂危’,由明轉(zhuǎn)暗,沒人會把多余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正好可以趁機送北莽一份大禮。所以,周先生暫時會留在西流城?!?p> 唐書城點點頭,表示明白。
“若無他事,影行就先行告退了?!庇靶斜?,繼而宛如被清風吹散的煙霧,消失不見。
待到影行消失,楚傾幽輕笑一聲道:“西流城有周先生幫襯,當無憂矣,難怪都督敢派洛師兄和寧師兄去西流。”
“哈哈……”聞言,唐書城爽朗一笑,道:“學禮這步棋走的險,但也走的妙,希望這步棋,能讓我們走出一條飛天大龍來,龍騰九霄,才不負西流這錚錚鐵骨意?!?p> “都督這出戲也演的妙,人前重傷洛家的人,打了洛家的臉,更添了幾分周先生重傷垂危的證據(jù),也好讓西流關中的某些人,徹底放心?!背A幽頗有意味的笑了笑。
“咳咳,先前那封信,沒提什么計劃,只是說了學禮重傷垂危,糧草被焚,當時哪兒想得了那么多,只想著一巴掌拍死眼前的人得了,然后不管不顧,到西流城親手宰了洛家那小子,好為學禮報仇。”唐書城輕咳了幾聲,有些尷尬道:“人打了,方才有了幾分明悟,倒是你這丫頭,怕早看出幾分苗頭了吧!”
“都督太抬舉傾幽了?!背A幽淡淡說著,眸光深邃,如攬萬里無垠夜空:“傾幽未見過周先生,但卻常聽老師提及于他,言說他草莽一布衣,胸中卻有安國計,十分傾慕,這樣一個人,在這種關鍵時刻,怎么看都不像是會犯這種錯誤的人。傾幽也只是略有疑慮罷了?!?p> “能得鬼谷先生夸贊,學禮若是得聞,當會‘輕搖折扇如狂風,長歌當笑志氣揚;杯酒下肚五岳顛,吐氣浩然上青天’,到處顯擺招搖嘍!”唐書城朗聲笑道。
聞聽唐書城的打趣之言,楚傾幽不由失笑,沒想到這位聞名天下、十萬里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老人,竟然會有如此風趣幽默的一面。
“不過,若想顯擺,還得等北莽那群狼走了才行。學禮給了我一步棋,怎么著,也得送一份大禮給那群狼才行?!?p> 唐書城負手而立,眸中有厲色如虹。
“周先生給我們的這步棋,會讓北莽人誤以為新征調(diào)的糧草物資被毀,西流關糧草即將告罄,至于下一批糧草的征調(diào),最快也需要七八天左右,甚至于更長的時間。這個空當期內(nèi),西流將士無糧食補給,疲困饑餓,北莽應會趁機大肆進攻,以期在第二批糧草運抵之前占領西流關,這樣一來進既可攻,退亦可守,他們當不會放過這次良機?!?p> “穩(wěn)如山,步步來,自是難有機會;但若急了,如風過林,就必然會有空隙可鉆,有破綻可循,我們可以在這方面做些文章,都督以為如何?”
楚傾幽眉目微動,肆意如刀。
“不錯,糧草無,心難定,人幾天不睡還能撐得住,但若沒飯吃,即便是名聞天下的宗師高手,也挨不了幾天,北莽人絕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p> “打仗最忌急躁,這是北莽的天賜良機,又何嘗不是我們的天賜良機??!”
唐書城長嘆一聲,負手而笑,計將出,誰將死?